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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老爷想到二太太肚里的孩子,心中后悔不迭,这孩子货真价实是他的骨血,要是有个三长两短,那将如何是好?这么一想,大老爷就躁起来了,背着手在地上不停地踱步,又埋怨穆先生为什么还不来。
像这样慌慌张张地请穆先生为二太太治病,这是第二次。穆先生提了药箱就急急忙忙地赶到保和堂来了。保和堂在街上的铺面在饥民骚乱中没有受任何损失的就是穆先生的药铺了,要不的话穆先生就不会这么信心十足地出诊了。
穆先生进门的时候,二太太的呕吐情况已经基本上稳定下来了。但大老爷蒋万斋的表情让穆先生有些紧张。
穆先生问,你看过了?万斋兄,有何不妥之处?穆先生知道二太太怀着身孕,这么急头棒脑地请他来,无非是与肚里的孩子有关,这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
穆先生的问话让大老爷不好回答,只得模棱两可地点了点头,说,穆先生的脉把得好,看看是否惊了胎气。
穆先生进屋,在炕沿前的红木凳子上坐下,先看了看二太太的脸色,这时二太太的脸色仍然有些苍白,微微合着眼,一副惹人怜爱的样儿。
大老爷蒋万斋也进里屋来,站在穆先生身旁,痴痴地瞅了二太太的脸发呆。
穆先生用几根手指非常灵巧地搭在二太太嫩藕一般的手腕上,开始把脉。二太太的脉相并不紊乱,一副平和之态,穆先生就心中一块石头落地了。
穆先生对大老爷蒋万斋说,妊娠期内,偶有呕吐也属正常,不必紧张。但穆先生的眼神分明对大老爷说,以你的身份如此关心二太太实在是有点像不打自招的样儿了。
大老爷同样也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跟穆先生说,这样就好,这样就好。
果然如二太太所言,今年是个好收成。保和堂单单夏粮就把春天放空的粮仓填了有五成,还有秋粮没有收呢。如今玉米棒子已经从玉米秆上沉甸甸地裂斜出来,摇摇欲坠,粗实的谷穗子晃悠着直往地上扎,黍子已经成熟,像一束束金光灿烂的公鸡尾巴,整个田野里到处飘荡着粮食成熟的甜丝丝的清香味,而瓜果的好味道也随风弥漫,无孔不入,所有人都被秋天的气息搞得醺醺欲醉。
保和堂在这个秋天里除了按时令拾掇地里逐渐成熟的庄稼之外,另一项工作还是家族人事关系的统一。收庄稼是长工房的事,关键是带工的老佟合理布置人力。统一人事关系是大老爷蒋万斋的事,关键人物仍然是二太太。过了二太太这一关,丝红的事就顺理成章了。让大老爷稍稍宽心的是二太太已经答应生了孩子再说这件事,这无疑使好事多磨的大老爷看到了一线光明。
二太太的心思不在改嫁大老爷蒋万斋这件事上,她全身心的精力都集中在即将出生的孩子身上。二太太的肚子比一般孕妇显得大了些,所有喜欢猜测的人都怀疑是个女儿,男儿羊水少,女儿羊水多嘛。
但是二太太很自信,她在没有外人的时候对亭儿说,给你生个兄弟,你信不信?亭儿当然说信。
已经到了深秋,天气完全凉下来,但是二太太依然喜欢在晚饭后让绫子和田嫂把桌子摆到院子里,桌子上放两碟小点或者新鲜的炒豆子之类的东西,还要沏一壶热茶,四个人围着桌子坐下,亭儿和绫子田嫂坐红木杌凳儿,二太太坐宽大的红木太师椅。天上的月光虽然依旧皎洁柔媚,但已显出秋天的清冷。二太太给她们讲一些遥远而悲伤的故事。夜晚再凉一些的时候,锅里温的洗脚水也已经热了,炕也暖了,于是就收摊子。
因为没有其他的事项,二太太和亭儿好伺候,绫子跟亭儿说,二太太真好!她都没觉得自己是个使唤丫头。
亭儿对她说,说是干妈,可她比我的亲妈都好。事实上亭儿基本上不记得她的亲妈是个什么样儿了。
亭儿的话让绫子生出深深的羡慕来,绫子当然记得母亲,她的母亲是被她抽大烟的父亲逼死的,那时她八岁,也跟亭儿这么大。绫子跟两个姐姐说,早晚有一天她会把父亲推进井里淹死。她的两个姐姐都胆小怕事,不敢听她胡言乱语,担心被父亲听到会招来大祸,但绫子一直把这个计划在心里藏了好多年。当然,绫子的计划没有实现,因为她的狼心狗肺的父亲在她还未寻到机会之前,六十块大洋把她们姐妹三个卖了,卖给了山里的保和堂蒋家,她现在的主人是蒋家的二太太。
二太太没在意绫子有什么想法,她喜欢绫子的机灵,现在看来手脚也蛮勤快,一个使唤丫头,这就够了。二太太拖着个大肚子,什么都懒得动,有了绫子和田嫂她省了好多心。大太太也时不时地过来看二太太,并且嘱咐绫子好好伺候,但不提关于改嫁给大老爷做二房的事。大太太关心二太太有时是发自内心的。
二太太想着即将出生的儿子,全身上下都沉浸在幸福之中,脸上洋溢着欢欣微笑,用手轻轻地在肚皮上抚摸,她能感觉到儿子在伸胳膊踢腿,顶撞得心口咚咚地响,你这个要命的小心肝!是不是要把妈踢死你才心甘!
二太太仿佛看到了儿子那张聪敏活泼的脸儿,眼睛黑亮亮的像井水一般透澈,一双胖乎乎的小手和一双胖乎乎的小脚,每个指关节都陷着一个小酒窝儿。儿子用嫩嫩的小手抚弄她的脸,拿湿乎乎的嘴巴用力吸吮她的乳头,并且还用一只小手顽皮地玩弄她的奶子,二太太整个身心都给这个儿子弄得激动不已,难以平静,她在心里喊,儿子,我的儿子!
更多的时候,二太太是口中哼一首无名无词的小曲儿,悠悠扬扬,唱给她的儿子,这个时候儿子总是很安静,仿佛在静静地听。二太太哼完了曲儿,就问儿子,妈唱得好不好听?然后她感到肚子里的儿子就剧烈地蠕动几下。二太太说,心肝,好听,妈听到了你说好,等你出来了,妈天天给你唱曲儿。
二太太天天给她的儿子哼曲儿,天天盼着跟儿子见面。本来我尽可以等二太太把孩子生出来,再顺藤摸瓜地讲述大老爷蒋万斋纳二太太和丝红为妾的事,但有些事情往往出人意料。有一句话叫夜长梦多,是说有些事情应该一鼓作气地办完,要是中途搁置下,难免会生出别的枝节来,最终往往使事情半途而废。现在,果然出来一桩横生枝节的事,保和堂横不郎地摊上人命官司了。
这桩人命官司的直接导火索是保和堂佃户郭福的哑巴儿子。郭福和弟弟郭财都在保和堂的长工房当过长工,现在租种保和堂的山坡地,每年交租子,叫佃户。哑巴是个勤快孩子,每年冬天许多半壮孩子都跑到蒋家的地里去捡棒子秸秆,见到蒋家的人来了便一哄而散。捡了很多棒子秸秆的哑巴总是舍不得丢掉秸秆逃走,越是着急,越是背不起来,有两次大老爷蒋万斋碰到了,还亲自动手帮哑巴起来,然后跟他比划说,下次不要来了。但是下次哑巴还是跟了别的孩子来偷秸秆,大老爷跟护院房的人说,把孩子们吓唬走了就算了,不可动手打人。
现在哑巴死了,被人活埋了!埋他的人是他的亲生父亲郭福和叔叔郭财,保和堂乃至玉斗所有人听到这个消息都不寒而栗。郭福和弟弟活埋了他的亲生儿子哑巴不是因为他偷了保和堂蒋家地里的秸秆,现在地里的庄稼还没有收完,孩子们偷秸秆是冬天的事。哑巴在地边割草,不留神割了赵家地里的几株豆子,夹在草中间了,哑巴肯定是没发现。事情糟就糟在赵家的人发现了。玉斗赵家是大姓,却不都是富户,穷户多。但赵铁手是富户,赵铁手胳膊上驾着一只苍鹰,有事没事地在地里转悠,于是发现郭家的哑巴割了他的豆子。赵铁手找到郭家大发其难,并当场从哑巴的草筐子里翻出了两株豆秧子。郭家兄弟目瞪口呆,知道哑巴给他们惹了大祸,身为佃户的郭氏兄弟哪里惹得起赵铁手!
赵铁手之所以叫赵铁手,一是因为凶横与勾八不分伯仲,二是一身功夫与保和堂的高鹞子齐名。郭氏兄弟知道惹了赵铁手今后就没有安稳日子了。于是,为了给赵铁手一个交待,兄弟俩晚上在自家的租地里掘了一个坑,给哑巴吃了一顿他有生以来没有吃过的好饭,烙白面饼裹腌腊肉,东西是郭福媳妇跟邻居借的。哑巴吃完了白面饼裹腌腊肉,被父亲和叔叔领到地里,看到挖好的土坑,哑巴就知道自己要死了,他给自己的父亲和叔叔恭恭敬敬地磕了头,跳到坑里四平八稳地坐好,冲着他的父亲和叔叔吼了一声,然后郭氏兄弟将哑巴活埋了。
活埋了哑巴,事件并没有平息,赵铁手给郭家兄弟放出风来,说他要给郭家门头上挂篮子。挂篮子就等于给郭家的人额头上贴了以偷为生的标签。在民风淳朴的京西太行山,背了如此名声该如何生存!
郭氏兄弟走投无路,就借了两把杀猪刀子,玉斗人叫细刀子,二指宽,尺半长,磨得锋利无匹。兄弟俩早晨同样吃了一顿好饭,跟哑巴吃的一样,白面饼裹腌腊肉,东西是哑巴吃剩下的。然后他们揣了细刀子上街找赵铁手。
赵铁手的拿手功夫是空手入白刃,只会摸锄头把子的郭氏兄弟决然不是对手。郭氏兄弟没想过能活着回去,他们左右两边同时走到赵铁手身边的时候,赵铁手已经有了察觉,他已经发现他们从怀里抽出了明光闪亮的刀子。赵铁手很自信能在眨眼之间把郭氏兄弟手里的细刀子夺下来,并且不费吹灰之力将这两个图谋不轨的家伙打翻在地。
赵铁手算计好了每一个动作,但是忘了算计他胳膊腕上的苍鹰。这只除了赵铁手吃饭睡觉都蹲在他胳膊腕上的苍鹰非常及时地协助了郭氏兄弟宛如蟒蛇出洞的招数,它在赵铁手的脸上展翅伸爪,扑抓跳跃,赵铁手的眼睛无法睁开,空手入白刃的功夫丢得一干二净,于是郭氏兄弟几乎是不费吹灰之力,同时将两把锋利的杀猪刀插进了赵铁手的胸膛。
赵铁手自然是一命呜呼了。郭氏兄弟在愣怔片刻之后,冲着在场惊得目瞪口呆的乡亲们抱拳说道,冤有头,债有主,今天我们兄弟杀了赵铁手与你们无干,自古说杀人偿命,欠债还钱,我们兄弟这就去板城拘捕房投案自首,日后要是有官来查,望乡亲们给做个见证。说完,兄弟二人丢下血淋淋的刀子,头也不回地走了。随后赶来的郭氏兄弟的两妯娌媳妇,见了这个场面,立刻都晕了过去。郭财媳妇怀里不满周岁的孩子哇哇地啼哭不止,他的名字叫郭雀儿。
郭氏兄弟先是活埋了哑巴,然后又用杀猪刀捅死了赵铁手,这都跟保和堂蒋家没有任何关系。但是有一个深远的问题牵扯上了二太太,在二老爷蒋万秀死了那阵子,赵铁手曾托了镇西石碌碡亲自上保和堂提亲。
大老爷蒋万斋听说赵铁手愿意拿出大西河边的二十亩墒地给保和堂,讨二太太做个偏房,一张脸立刻变得煞白,山羊胡子直抖,指了石碌碡的鼻子颤了声儿说,一派胡言!一派胡言!简直是一派胡言!好像是石碌碡要讨二太太做偏房一样。
以赵铁手的心思,这是一件对大老爷蒋万斋有利的事,保和堂的家产从此归了一个人,还白得二十亩墒地,这又何乐而不为呢?却没想到蒋万斋回绝了他。
赵铁手一生豪强霸道,从未受过如此羞辱,发誓要跟保和堂蒋家势不两立。以保和堂蒋家的名誉地位,赵铁手当然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