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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噢。”大史瞄了我一眼,预期有些缓和:“贪污还是诈骗?”
“包庇。”我说。
“讲哥们义气进来的。”小贺笑着给我粉饰。
“傻不傻!叫什么?”大史从桌斗里掏出登记本,盛气凌人又似乎漫不经心地问。
很快登记完毕。
“鞋,皮鞋是吧,脱了扔那个柜子里,走的时候想着领……裤带,裤带解下来,扔一块儿。”
我提搂着裤子从墙角一边往回走,一边跟小贺笑道:“不小心还就走光呢。”
“你他妈哪来那么多废话?!”大史咆哮着。
小贺也有些无奈地提醒我:“塌实点啊。”
调查案子的过程中,小贺跟程刚跟我一起喝过酒,互相还有些面子。可一进这个门,我知道警民恐怕不再是一家了。
“钱呢,身上带钱了吗?”我把兜里的三百来块钱掏在桌上。
大史点了点,在一个小本子上记了几笔,然后一边在墙上的几排卡片上扫描着,一边冲我说:“现在购物券没了,回头我给你送号里去……13号人少,送13号吧。”
胖警察应声抄起一挂钥匙,冲我一努嘴:“走。”
赤着脚,我跟胖子先到库房抱了一床脏军被:“赶紧通知家里送被子来,要不从你帐上扣钱啊。”胖子嘱咐我。
往号房里走的时候,我发现自己心里在打鼓,这和以前听到过许多关于监狱里的恐怖传闻有直接关系,不过我还是给自己鼓劲:大不了一拼。
C县看守所就在刑警队的后身,两排红砖平顶房,四周和我以前想象的监管机构没什么两样,墙上架着蒺藜网,不过从里面看,围墙好象矮了些。
随着铁拍子门咣啷哗的响声,我隐约听见里面有人嚷嚷:“又扔进来一个吧。”
“进去。”胖警察吩咐我,象往圈里赶一只猪。我往里一迈脚,才看清原来是个十来平方的小院,靠墙码着一溜蛇皮袋子,里面还有一道铁门,我的目光正跟趴在窗栅栏里向外张望的两束目光相遇,那目光显得空洞和蛮横。
我抱着被子,随在胖子身后向第二道铁门走去。我听到里面噼里扑隆地响,有人说“坐好、坐好”。
这道门并没有上锁,门一开,刚才张望的那张脸笑着迎过来:“刘管教,又来一个哈。”
“别欺负他啊!”
“放心吧刘管,谁敢动动,我把他拆成零件。”
随着咣的一声响,我和外面的世界隔绝了。哗啦啦上锁的声音,似乎一只大爪子,挠在我心上。我的脑袋有些空荡荡的感觉。
监舍是个长筒子,大概有三米宽六七米长的样子,象个放大的铅笔盒。正对门的后墙上,平胸高凿着一个方洞,大小够塞进一个篮球。狭长的过道左侧,铺是通铺,搭在不足半米高的水泥台子上,已经有十几个光头贼坐在上面,都盘着腿,使我联想起乡下老家盘在炕头“推牌九”的老太们。这些人个个神头鬼脸的,仿佛一脚踏进罗汉堂。
我站在门口,站在一片秃头前方,有些不知所措。我不知道如果没人搭理我,我会不会一直站到天荒地老。
“被子撂边儿上,过来。”
刚才跟刘管教搭言的那个一边往里走,一边用后脑勺儿说着,看来他是个“头儿”,就是传说中的“号长”了?
看我还在愣神,坐在最边上的一个小脏孩用手一指靠边的地方:“放这,赶紧过去,老大叫你呢。”
放被子的瞬间,我闻到一股怪味儿,才发现这边紧挨着一个小仄口,是厕所。
我正贼着眼忐忑地打量环境,屁股上突然挨了一下,我遭袭于未防,身子一下趴到冷硬的铺板上,身后一个豹子似的声音吼着:“你个怪逼,磨蹭什么?缺上发条咋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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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仓皇地扶了扶眼镜,懊恼地翻起身子,看见一个铁塔似的半大小子正恶狠狠瞪着我。
“看什么看?还不服气咋的?再眨巴一下眼练你丫的!”
我冷冷地撩他一眼,没接茬。那小子立着眼,嘴不闲着:“操,眼神儿够凝,玩酷是吧?”
最先给我说话的秃头在那边说:“大个儿,甭理他,先审了再说。”
大个儿踢了我小腿一下:“过去!”
我光脚走到号长面前时,他已经上铺坐下,拿出一副扑克排起卦来。大个儿吆喝道:“蹲!蹲下!”我犹豫着蹲在铺前,望着号长,叫了声“大哥”。
当他抬起头时,我看到的是一张凶巴巴的小尖脸,有点鬼斧神工的卡通效果:“什么案?”
“包庇。”
“包庇谁呀?什么事?哪的人?”
我如实汇报了。
“看你文文气气的,大学生吧,还挺讲义气的,不缺心眼吧?”
旁边几个人讨好地笑起来。号长又不务正业地低头看起牌来。
“……操,我马子又他妈靠人呢!什么鸡巴牌!”号长看着手里的一卦衰局,很是丧气,顺手把牌划拉乱了,冲厕所那边喊:“土豆,给我来两下。”
刚才跟我说话的小脏孩痛快地应了一声,欢蹦乱跳地蹿过来,满脸开花的样子好象有些受宠若惊。土豆一把把号长按在手里,吭哧吭哧按起摩来。
“轻点啊,操你妈的,蒸馒头哪?”号长回手给了“土豆”一个嘴巴。
“哎,轻点。”土豆咧一下嘴,赶紧答道。
号长舒服地闭着眼,一边审我:“新来的,叫什么?”
“麦麦。”
“哦,麦麦,名字还他妈够骚,多少钱卖啊?”
已经随过来的大个儿白棱着眼珠子示意我:“嗨,答应啊,多少钱?”
号长一摆手:“算啦,……头回进来吧?”
“是,大哥多关照。”
“操,嘴还挺好使,镶金边儿了吧。关照?谁他妈关照过我呀,遇到我算你命好,家门口人我先放你半公分的量,不过你要是不懂规矩……”
“有事您就说话,多提醒着我点儿。”我尽量让自己谦恭得不卑不亢些。
大个儿老成地教育我:“这里跟外头不一样,得自己长眼,等别人说话了,就先得吃腮梨。”后来明白“吃鳃梨”就是腮帮子上挨拳头。
大个儿接着说:“屋里劳作多的是,地勤擦着点,厕所有味了就赶紧冲……新来的就得勤快点,别把自己当知识分子臭美,到里面全他妈是犯人。”
我看到土豆一边在号长身上忙活,一边得意地笑了。大概以前这些活都是他的吧。
号长翻眼皮瞄我一下:“新来的,买购物券了吗?”
“我带着300多现的,让大史扣门房了,说呆会给我送购物券来。”
“那你什么也买不了呀,洗漱的,吃的,都得买,回头我给你催催。”
大个儿告诉我:“以后喊伟哥啊,这是咱老大。”
我边答应着,边冲号长复习了一遍:“伟哥。”
“伟哥”说:“以后看你表现,今天先不‘动’你,坐那边盘着去,先背规范。”
大个儿给我安排了个位置,让我正对着墙上一个宣传栏,上面贴着一张《W市C县看守所在押人员行为规范》,一共12条,《规范》下面,还贴着一溜信笺,是几份检查和决心书、保证书,大个儿告诉我:“两天,两天全给我背下来,背不下来别怪我不客气,给你换副眼镜算轻的。”
“为了维护看守所的正常管理秩序,所有在押人员必须遵守以下规定——1,认真学习、严格遵守规范,服从管教干部的管理。2,禁止串通案情,不许教唆犯罪、传播犯罪手段……”
我刚默念了几条,伟哥就吆喝起来:“下地,全他妈下地!干活了!”
随着噼里扑隆一通乱,十来个在押的都下了地,纷纷向外走去。我光着脚丫子刚走了两步,伟哥就让大个儿给我找了双破拖鞋趿拉上,我一边致谢,一边随大伙来到小院里,靠墙立着的蛇皮袋子,已经被纷纷放倒,哗哗倾了几堆红小豆出来。
“快捡啊,屁眼儿都安上电滚子,给我转起来!”号长吆喝着,然后转向我:“今你先不分任务,熟熟手,先跟那个眼镜一堆儿捡,眼镜!”
一个脸色苍白的年轻人从豆子堆旁反过脸来应了一声。他并没有戴眼镜,两眼眯成一条缝儿,迷迷蒙蒙地望着我们这边,给人一种空虚的错觉。
“你告诉麦麦怎么干,出不来活儿晚上接着熬你狗操的。”
眼镜忙不迭地答应。
我在眼镜身边蹲下,眼镜划拉过一小片豆子,眼睛紧眯着,脸凑得很低,不象在看,而象是在闻。
“你也近视啊?眼镜呢?”我刚问了一句,后背就被一只大脚丫子盖了一下,大个儿骂道:“操你妈的,嘴还够碎!给你好脸儿了是吧?”
“干活吧,干活。”眼镜边捅我,边有些迟钝地从里面捏出一个糟豆子,我注意到他的手也是和脸一样苍白,手指细长,估计不是干粗活的出身。眼镜一边费劲地捏着豆子里的杂质,一边耐心地跟我解说:“糟的,半拉的,还有豆叶什么的,全捡出来……”
突然眼镜“哎呦”了一声,身子往前栽去,我利落地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眼镜的秃脑袋才没撞到水泥墙上。
眼镜是被在一旁监工的大个儿给踹的。
“傻逼,你还大学生呢!用那么费劲嘛,你就告诉他光留下好豆子,其它东西都扔掉不就行了?照你那么说,光捡糟的半拉的和豆叶,要是碰到土坷拉石头子还有你妈的骨头渣儿就不管啦?!”
我突然觉得大个儿说的还真在理,简单明快的方法论。
在旁边鸡啄米似的忙活着的土豆有点趁火打劫地附和:“他就摸人家女病人裤裆来本事。”
“闭上你的鸡屁股嘴,什么时候轮到你搭言!”大个儿横土豆,旁边的几个人不怀好意地笑起来。
“腮狗日的!”我听到号长在里面嚷嚷。大个儿立刻上去给了土豆一脚,土豆一趔趄,栽了个狗抢屎,爬起来还乐呢,没瞎渣儿脾气,看来是打皮实了。
我猜测眼镜可能是个大夫,犯“花案”进来的吧。
第三节 格格不入
捡了半截豆子,我的肚子呱呱叫起来,从早晨出来,一直没见着吃物儿呢。
“花大夫”眼睛不好使,耳朵挺尖,悄悄对我说:“饿了吧,我那里还有半拉窝头,你要吃,跟伟哥报告一声。”
“算了,吃不下。”
“捏死!聊什么聊?快干!”大个儿过来踢了我们俩一人一脚。大夫连眼皮也没敢抬,我气愤地刚一回头,大个儿立刻吼道:“看你妈什么看?不服?”
旁边捡豆子的一个大方脸趁火打劫,歪着嘴说:“这逼的整个一生瓜蛋子,不练不熟啊。”
“晚上给逼的上上课,好好排练排练。”大个儿也愤愤地说。
大夫赶紧催促我捡豆子。我一边把手怏怏地伸向豆子,一边在心里愤愤地想:“不就一小地痞么?在外面跟我耍试试!”想着,心里嘭嘭打鼓,不知道晚上会怎么“排练”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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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都不说话了,大个儿开始坐在豆子包上抽烟,不时吆喝一声,督促别人快干。
阳光从头顶的铁网子漏进来,照在别人身上。我和大夫被安排在背阴的地方,显得有些冷清。听着鸡啄米似的劳动声,我心里很压抑,迷惘着不知道这样的处境是否是真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