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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了无数遍,无济于事。”
“她现在能干什么,每天给你做饭?”
“我原想让她画些画,说不定什么时候能唤醒原来的记忆,不治自愈,可是去年正是她频频发作的时候,见到画儿就砸,砸了好多瓷砖。”“这种病可能会慢慢好起来的。”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把这句话当作一个祝福。
炒完最后一个菜,何苗闷头坐在桌边。
我仔细观察她的眼神,她的两个眸子既不散乱又不狂躁,它们象两潭湖水,无论多大的风也吹不起涟漪。
湖水很清澈。
清澈的死水。
我小心翼翼地对她说:“何苗,你长得很漂亮,有时间我给你画张头像好吗?”
何苗好象没听见,没有任何反应。
我又说:“如果你同意就点点头。”
何苗仍然低头不语。
何铭说:“她见到生人就这样。”
我说:“何苗,其实我不是生人,我和你哥哥是兄弟,你也应该管我叫哥哥,你再不理我,我要不高兴了。”
何苗终于抬起头来,可是木无表情。
我笑着说:“我刚才说给你画张头像,你听到了吗?我保证画得跟你长得一样漂亮。”
何苗不说话,拿起桌上的筷子,蘸着水在桌面上画了一只卡通狗。
我说:“你画得是谁,是我吗?我不是属狗的。”
何苗不说话。
何铭悄悄说:“她是属狗的。”
我说:“你画得真好,不过要是继续画下去就更好了。咱们订个协议怎么样,我教你画画,你帮我推轮椅,因为我画画儿的时候不太方便。”
何苗依然没有反应。
我感慨地对何铭说:“她虽然四肢健全,可是比我们还要不幸,我们至少还知道自己是谁。”
何铭说:“我父母死得早,就这么一个妹妹,我什么时候想起她来就想哭。”
我本以为从何铭眼里能够看到潮湿,没想到他的眼里居然充满了笑意。
我暗暗吃惊。
何铭说:“有时候痛苦埋得太深,就不会轻易碰到,碰不到它也就不觉得难过了。”
我琢磨着这句话,似有所悟。
127
我在何铭的工厂里平静地度过了近二十天。
这些天里,我完成了两幅长28米高6米的《幽谷清音》和《听涛图》。
何铭原来也画画儿,他坐在轮椅上画画儿的时候琢磨了一个办法,就是把瓷砖平铺在架子上,从上到下画,每次根据胳膊的长度画四排,不过这样增加了难度,必须每一处要一次完成。我在画画的时候,何苗闷声不响地把我推来推去。为了提高她的兴趣,我经常让她替我调颜色,然后,每画一处都慢声细语地跟她讲一些绘画的技巧。
何苗的眼神仍旧是一潭死水。
从见到她开始,她没有开口讲过一句话。
我一直惦记着zhijia。
惦记着我的信箱里可能静静等候了一个多月的E…mail。
我想抽空去一次县城,去那个“小雨点”网吧,但是每次这个念头来临的时候,我都无可奈何地傻笑。
我一毛钱也没有。
我还没有在工厂里做到一个月的时间。
我还没有领到工资。
好几次,我险些将借10元钱的话说到嘴边,我怕因为寒碜而脸红,所以只好焦心地忍着。
白天画得很累,晚上腰酸背痛,胳膊也沉得抬不起来,好在何铭有一位关系特别不错的同学,每隔一天就来为他按摩,我也顺便沾点光。
那位同学耐心地教了我几手按摩腿部的办法,还替我做过几次针灸。可我的腿还是老样子,没有任何反应。
我开始对以前的自信产生怀疑。夜里,我趁何铭睡熟了,悄悄用银针一次次按着原来刺出的痕迹,把它深扎在肉里,甚至恶狠狠地往两个大脚趾缝里扎,我希望能找到一点疼痛的感觉。我让银针长久地留在肉里。然后,闭上眼睛等待。
我想,突然来临的痛感肯定是细微的。
既便是细若游丝的痛感,我也会幸福死。
可惜没有。
一点也没有。
我开始失眠。
我的心象飘在云层里,惶惶不可终日。
画完第三幅《龙湫听泉》的上午,我的情绪糟糕到极点。
我尽量不让何铭看出来,脸上装作很疲惫的样子,对他说想歇一天缓缓劲儿。
何铭关切地对我说,这些天你一直画,身体肯定吃不消,到外面转转吧,散散心。
我想到工厂外面的小公路上看看来往的人和车辆,哪知道何苗闷声不吭地过来,推着轮椅就往外走。
我心里一惊。
她肯定听懂了我们刚才的谈话,所以才把我推到外面。
来到那条窄而蜿蜒的小公路上,我恶狠狠地呼吸了几口新鲜空气,感觉郁闷的心情稍稍好了些。
我惦记着刚才何苗的举动,示意她停下来,看着她说:“苗苗,你刚才听懂了我和你哥哥的谈话,是吗?”
何苗没有反应。
我的语调轻柔下来:“苗苗,其实我特别想知道你现在心里想什么,你能告诉我吗?”
何苗仍然没有反应。
“我从见到你开始,你就没有和我说过话,我都生你气了,因为你对我不礼貌,你懂我的意思吗?”
何苗的眼睛盯着我,没有一丝表情。
“我知道你很想和我说话,就是不知道怎么说,对吗?如果我猜对了,你就拍拍我的头。”
说完,我微笑着看着她。
半晌,何苗迟钝地伸过手来,抚摸了一下我的头发,然后把手滑到我的耳朵上。
她的手很小、很柔软。
我高兴地说:“我知道你懂我的话,你是个很聪明的女孩。”
何苗听到这句夸奖,脸上居然有了笑意。
我简直欣喜若狂。
我说:“苗苗,你知道吗?我、你还有你的哥哥,我们三个都是病人,不过我们的病不同,你的脑袋有病,我们的腿有病,但是,病总有好的时候,不管这段时间多长,只要我们还活着,就有希望。”
我曾对何铭说过,何苗比我们还不幸。而此刻,我突然觉得她没有启开的双唇和死水一样的眼眸中隐藏着无尽的玄机,她就是一位隐于山林的大哲。我忐忑不安地说:“苗苗,你觉得我的腿能好起来吗?”何苗没有反应。“如果能好,你就再拍拍我的头。”
我闭上眼,等着她的手抚摸我的头发。
好长时间,何苗一动不动。
我心里滚过一阵不祥的预感。
那种突如其来的沮丧和绝望,把刚刚燃起来的希望之火迎头扑灭。
我的心凉了。我疲惫地闭上眼睛。
128
好长时间了,我和何苗好象形成一种默契。
因为我画累了一闭上眼睛,她就会蹲下身轻轻地为我捶腿。
我以为何苗的神智清醒些了,后来才知道,她总是这样对待何铭。
何苗,一个很招人喜欢的女孩子。
她的嘴从不说话,她的眼睛里什么也没有。
她的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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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世界呢?
她的心和世界是什么样子的?
有时候,我真恨那个敲我闷棍的人没有把我彻底打成傻蛋,哪怕打成失忆也好,这样半死不活的算什么?
没有了思想,自己不知道痛苦,也不知道别人的痛苦,多好!
而现在,如果不是看到身体的抖动,我不会觉出何苗的双拳轮换着落在我的腿上。
那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好象我的思想和身体本来连在一起又被隔在两个世界,它们耳鬓厮磨又永远不能对话。
这样的身体也叫身体?这样的人也叫人?我心里不平衡到了极点。我拚命闭着眼睛不让它睁开,我把全人类都想象成没有双腿或是趴在地上,拖着尾巴爬行的怪物。我是它们其中的一个。无所谓美丑。无所谓残疾。无所谓健康。
想到这里,我鼻子里闷哼一声,发出一阵恶毒的冷笑。
我被自己的冷笑吓了一跳。
恍然中睁开了怨毒的眼睛。
有一个人在远处看到了我表情变化的全过程。
她看到了我闭目时的颓丧与疲惫,看到了我睁开眼睛时的怨毒和忧伤。
我也看到了她。
我在看她时,眼里的诅咒还没有完全消褪。
那些诅咒象浓痰,不分青红皂白吐到她的脸上。
她不接受也得接受。
因为我无论给她怎样的眼神,都无所谓。
我们是路人。
我们只熟悉彼此的脸。
我们的心不在一起。
我的心在地狱。
她的心在天堂。
我搜索了半天才从大脑里找到一个非常滑稽的笑容,我轻飘飘地赠送给她,然后,厌恶地重新闭上眼睛。
我听到她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她蹲下身体,没有说话,轻轻地捂住了我的手。
我不想理她。
我拚命克制自己不睁开眼睛,我在紧闭着的嘴里咬紧牙关,甚至不让我的呼吸出现一丝急促和狂乱。
我象等待郐子手把大刀抡下来的那一刻一样,用死亡做了赌注,看我能在自虐中忍耐多久。
我们都不说话。只有何苗给我捶腿的“踏踏”声响着。那声音象我的心跳,仅仅附带着音响,没有生命。
我恨不得立刻去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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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门,我们……我们该是这样的吗?”
“我的腿该是这样的吗?”
“我们不应该这样结束。”
“这不是我关心的事。”
“为什么你的心会变成这样?”
“为什么你的心会变成这样?”
“我的心没有变。”
“那就是我变了,我在腿没变之前心就变了,满意了吗?”
“你的腿会好起来的。”
“你说了算吗?”
“我说了不算,但是一定会治好的。”
“我不治。”
“为什么?”
“因为我没钱,我已经若干天口袋里没有一分钱了。”
“跟我回去,咱们看病吧!”
“我不想花别人的钱,小华把钱还你了吗?”
“我不是别人,我是你的姐姐。”
“我有姐姐吗,我有过姐姐吗?我记得我妈说,我是独生子。”
“西门,别在刺激我了好吗?我好难过。”
“对不起,是我受刺激了,请原谅!”
“你知道你在折磨我吗?我是来接你回去的!”
“我的腿没好之前,不会踏进N市半步。”
“你说不去就不去,咱把”沁园春“卖了到北京、上海到国外去看病,好吗?”
“你想让我感激你吗?我已经不知道什么是感激了,我现在心里只有恨。”
“我知道你恨我。”
“不,你不值得。”
“西门,你说什么都可以,可是这样下去会耽误治疗的。”
“那是我的事。”
“妈来过几次电话,说你的手机停了,她好担心你,让我无论如何找到你,给她打个电话。”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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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电视上看的。那天新闻里有一个人物专访,其中一个镜头是你坐在轮椅上画画,我当时看得都傻了,我不知道你的腿为什么会残,为什么会坐在轮椅上,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
“请让我保留最后一点尊严,我不想说。”
“我怕你受委曲。”
“这算什么,你打我的时候我的心都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