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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对的,她才四十几,她身体健康,她的确有三个星期没有男性的触摸,更毋庸说没有性关系,她当然要,所以她的身体在他的嘴,舌头,双手及阳具的进攻下,逐渐软化、融化、液化而反应了他,接纳了他而全部投降。那只是生理的。但在心理上,她没有全部,只有一半,也许不到一半。有一部分,留在中国,留在别处,留在别人的身边。当若愚到了高潮,像往常那样呢喃地叫着,“哦,如真,你这个小妖精!”时,她却并没有像往常那样回答:“若愚,若愚,进来,进来点,再进来点!”因为在她紧闭上眼时,她的眼前闪过一张脸,虽只一闪而过,却使得她发不出声来。
她净身之后,回到床上,若愚已进入半睡眠状态,他习惯地将手臂伸入她颈下,将她揽入怀中,如真却用力把身子移开,又将他手臂拿开,以致他睁开眼来,“怎么啦?”他那么全神贯注地读她的脸,她略觉不安,闭上眼把身子偎了过去,把脸藏入他胸口,腻着声说:“人家想看看你嘛!”随即抬起手来,关了床头的小灯。
第二天是星期六,她就在家陪孩子,重拾起生活日程,料理家务。星期日除了去市场买菜之外,继续洗脏衣服,整理屋子,忙了足一天,也没同次英打电话,星期一打点了孩子们上学,即刻到学校去了。
办公室的案头上堆满了金老师为她代课后学生的作业,一大摞,最上面是张次英给她的备忘录:如来学校,请即来我办公室。她看了两遍,心里有点纳闷,同事一年多,大小事相商,次英总是打电话,或在她门下塞进一张便条,很少用这种正式的备忘录。不知发生了什么重要的事,使她这么公式化起来?她把学生的作业分了类,又看了金老师及系里秘书里拉的留条:三个电话请她回,骆文的,纳地辛的,柯玛校长的。她看完后将两张留条压在案头日历下面,拿了次英的备忘录,即去敲对面次英办公室的门。
“进来。噢,如真,几时回来的?”
“前天。家里乱得一塌糊涂,所以也没给你打电话。你同黄教授都好吗?”
“还不是老样子。立言去欧洲开会,我也有一阵没看到他了。坐,如真,正好我们都没课,我有两件事同你谈谈。”
如真在她对面坐下,说:“墨院长对这次中国之行一定十分满意吧?”
“上上,”她竖起两个大拇指,“他十分满意。所以毛病也就出在这里。”
“怎么啦?”
“有交流,系里的名声一下子被提高了,墨院长趁机到州政府去要了一笔钱,以便扩充我们这个系,明年度可以加一个正规的,在永久聘书轨线上的老师。”
在误解之后(2)
“那不是很好吗,你不是一直在发牢骚系务太多太杂,花了你太多时间,以致你没时间写书吗?我是个半时,帮不上忙,这下好了,来个全时的,可以分担你的系务。”
“那倒是,不过系里请了个全时的,就没办法再请半时的了。”
“怎么说?你,另一个全时,加上我同金老师,足够了嘛,怎么还要再请半时?”
从一开始,次英那双尾稍略为上吊的明亮的眼睛就一直盯在如真的脸上,这时忽然掉开了,游移不定地在房里转,或者案头,或者电话机,或看另一小书桌上的电脑,就是不看如真。当她回答时,眼睛才勉强回到她脸上,“并不是再请,他的意思是把原来的两个半时辞掉。”
如真心里卜通一下,眼睛锁定了对方的问:“谁的意思?”
不知是次英回答的口气,还是她回答时脸上的表情,如真忽然觉得对方已不是那个去中国前的同一个人了。“当然是墨院长的意思,不信你去问他。”
如真对她盯着,心里来来回回流动着她的第二句话:不信你去问他!为什么,为什么她说这么一句防御性的话?她认为她会怀疑她吗?即使她怀疑,以她的地位,她会去院长那里询问吗?“我怎么会不信?即使不信,我也不会去求得对证。消息来得猛然,有点难以接受而已。这事已成定论了吗?”
“院长找我,也不过是两三天前的事,我即同金老师谈了,他的回答倒是简单明了,他说他早想退休了,这样正好。”
次英并没有正面回答她的问题。她不肯放过她,“这事已成定论了吗?”
“钱已经拨下来了。墨院长说,现在不妨在东亚月刊及其他刊物上登广告,同时要我同你先谈谈。”
“取消我这个半时教学的工作?”
“你不用紧张,我……”
“我没有紧张呀,我要的是个明确的答覆。”
“半时的职位大概是取消了。系里有两条正轨的、最终可以取得永久聘约的线。此外呢,因为有了交流计划,系里可以利用那边来的学生,尤其北大的,因为他们的国语标准一些,系里可以用他们来做操练师或担任一年级的语言老师。”
如真一面听,一面研究她的语气。以前,同她谈系务,次英总用“我们系里”,现在,把我们这个冠词删掉了,不知她是有意的,还是无意。与她同事年余,同事前又曾是可以谈谈的朋友,如真知道她为人行事及说话分量。她站起身说:“我明白了。你忙吧,我桌上还有一大堆作业要改。”
“嗳,嗳,如真,不要忙着走,我的话还没说完哩!”她略为恢复了一些以往的、非公事性的口吻:“反正你今天没课,改作业也花不了多少时间。”见如真坐下了,递了枝烟给她,如真摇了摇头,她即自己燃了枝,吸了两口,往上空喷了,才说:“我问你,你可曾想过教全时?”
如真想了一下,她想过没有?以前孩子小,不用想,不可能的。现在志纯十二岁了,法定年龄可以照顾弟弟,她不必要按时到家。做全时,不是不可能的。但她却没有想过。教半时,只为了喜好,只为了赚点钱贴补家用,职业而已,从没想过把它当作事业。尚必宏第一次同她谈起帮忙次英来柏斯任教时,倒是同她说过:
“现在你买了我这个面子,帮她进了你们学校,对你自己也有好处,万一有一天你想全时教书,她帮你,是义不容辞的。”
她连想都没想的就告诉了他,她对教全时毫无兴趣。
“将来的事谁料得到?也许有一天你发生了兴趣,不是不可能,对不对?何况,我可以老实告诉你,全时与半时,也不过是多教一两门课的差别,可是享受的权利就有天地之别。首先,教授声望高,同时,一切的福利、退休金,及每六年休假等等,太划算了!你看,像我,名牌教授,拿出去响当当!此外,我写的文章一点也不比你少,而且都是权威性的,不是你的哭哭啼啼的爱情小说可以放在一起比的。”
她当时听了十分反感,怪不得很多人在他背后叫他尚必吹。不管讨论什么问题,他最终必将它引到自己身上,大吹一番。
“怎么啦,如真?”次英问。
如真回过神来,照实说:“倒是没有想过,不过当初必宏向我提过一两次全时的种种好处。”她等对方吸了最后两口烟,问:“你觉得呢,有可能吗?”
次英把烟蒂按死在烟灰缸里,久不放手,等它毫无生息了,她才抬起头来,缓缓地说:“那要看情形,看事态发展。我建议你回去同若愚谈谈。教全时不但教学加重,还要同系主任分担系务;还要开各种会,还要有学术著作,你是否愿意全心全力投入?等你决定了以后我们再谈。”
次英的脸一向是一只密封的包裹,这次说话,更是贴满了层层封条。如真在她脸上寻索半天,最后只好放弃。再一次站起来,临到门口,忽然想起来了,转身问:“咦,你刚刚不是说有两件事找我谈吗?还有一件是什么?”
她思忖了一下,剑形的眼睛射出一道探照灯似的强光,说:“对了,校长室有电话给你,你知道吗?”
“唔。咦,你怎么知道?”
她脸上绷紧的线条松弛了些,说:“里拉来问我你什么时候回来,我问她有什么事,她说,是校长室的秘书打电话来问。”
在误解之后(3)
如真尽量不露任何表情地说:“哦。那我明天打个电话去,今天事情太多了,改作业之外,还要备课。回头见。”
“这次中国之行,对你说来,收获不少,是不是,如真?”
如真转过脸来,说:“我正要祝贺你哩,院长看重这个系,不都是你的功劳?你自己说,这样一来,拿永久聘约,还会有任何问题吗?”没有给对方回答的机会,她就推门走了。
等志纯姐弟睡静了,她才进入若愚的书房。每次进入他的书房,她总要晕眩一阵。实在太杂乱无章了。书架上不光是书,还有横七竖八的杂志及讲义。鼠灰色的地毯上除了堆的及斜卧的大型的书及刊物之外,还有拳头大小的纸团,换下的袜子,空了的烟丝袋,用过的,像一只只有眼而无珠的空洞的烟斗,书桌前的白色垃圾筒永远是超限度的饱满,头重脚轻,摇摇欲坠,书桌更是不忍卒睹,纸张、教科书,满的半满的烟灰缸,有茶叶渣的、有咖啡圈的空杯子,无声的小钟,竖立在书桌尾端,遮掩在高耸的讲义后面的一张他们的结婚照。
刚结婚时,她每周来帮他收拾一下。因为是新婚,她耐着性子,他忍着抗议。没到一年,她开始抱怨他的杂乱,他开始反对她的入侵,于是她撒手不管,他更加放任。她万不得已,绝不进去,进去也是眼看天花板,不见为净。
她在橘红色的沙发床上找个空隙坐下,说:“若愚,我有件事同你商量。”
他放下笔,拿起烟斗,把转椅旋过来,面对她:“要多久?”
“啊呀,我怎么知道?你明天又没课!”
“可是我在拟一个申请明年基金的计划,月底前要交进去。”
郁积了一天的焦惶,找到了出口:“你总是只想到你自己的事!可曾想到我有烦恼的事需要你帮忙解决?你的时间就有那么宝贵,只能算斤计量的匀出一点来给你老婆?要不要我算算我花在你身上的时间?”
若愚没防到一句话惹来了这么场狂风暴雨,呆在一边,等回过神来,才说:“你怎么回事,这样哗啦哗啦大叫?把志纯她们吵醒了不是更不好说话了?”见对方控制住了,才在烟丝袋里掏烟丝,塞进烟斗,点燃了,酣酣地吸了两口,“今天系里发生了什么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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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真捺住了因他书房的杂乱所引起的不快及上午次英对话引起的焦灼,身子往后一靠,闭起干涩的眼睛———时差还没有完全正常所引起的———镇定了之后,睁开眼,才说:“次英告诉我,因中国之行十分成功,院长找到了钱给系里加一个全时的名额,提高系的地位,所以,两个半时的要取消,利用中国来的交流学生做助教。”
若愚拿出烟斗,舔了舔上下唇,徐徐地说:“这是定论?”
“我想是吧,次英问我有没有兴趣做全时,要我同你来商讨一下,再告诉她。”
若愚不响,一味地叭叭地吸他的烟斗。
二
他那么久都没有讲话,想必心思又回到他在拟的申请计划上去了,于是如真不耐烦地说:“我去睡了,你忙你的吧。”
“嗳,嗳,”他用烟斗止住了她站起来,“如真,你今晚怎么啦,这么急躁?这样大的一个问题,岂是三言两语可以得到解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