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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小北闭上眼,任由花洒冲刷着身体,好多事情不是你当做没有发生过,它就真的没有发生,至少身上的种种淤痕还在提醒着她曾经遭遇的耻辱。
朱小北想起曾今的舒允文,在背后追着她叫师姐,叫姐姐,他那么温良无害的样子,居然就有了恍然如梦的感觉。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她狠狠地搓了一下自己的脸,强迫自己清醒。这样任人摆布的感觉,她非常不喜欢。
穿好衣服下了楼,舒允文果然在厨房弄早餐,茶几上放着一杯咖啡,还在缕缕冒着热气。
朱小北坐在沙发上,喝了一口咖啡,眼角的余光看见舒允文正在厨房里弄着早餐,她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觉得眼下的场景突兀得有些荒谬,这哪里像是肉票享受的待遇?
“开饭了。”他把早餐端出来,放在她面前,笑嘻嘻地说:“尝尝?”
盘子里是几片培根面包,一个太阳蛋,还有朱小北最喜欢的生菜沙拉。他把刀叉递给她,她没接。
“要我喂你?”
朱小北压抑住怒气,伸手拿过刀叉,自己吃了起来。除了不看一直杵在她对面的那个人,这份早餐很对她的胃口。
“好吃吗?”
朱小北没有说话。
“师姐,你知道吗?我在美国的时候,就一直幻想着有这么一天,你能尝尝我亲手做的早餐。一开始笨手笨脚的,弄坏了好多鸡蛋,不是煎糊了就是形状不好看,那些废品我都帮你先尝了,味道确实不怎么好,但是一边吃我一边还想着,如果你看见我当时煎蛋的样子,肯定会笑话我的。哦,对了,我还尝试着做蛋卷,可惜还没怎么练到位,不敢拿给你尝,你吃过甜的蛋炒饭没有?蛋卷真的不好做,一不小心就破了,就只能炒成蛋炒饭了,可惜甜了点,我连着吃了一个月,还是没有做好,师姐,你说我是不是很笨?”
朱小北顿时觉得有些食不下咽,她一直低着头,那口蛋便鲠在喉咙里,吞也不是,吐也不是,她已经很久没有听过舒允文叫她师姐了,她甚至不敢抬头去正视他的视线,只觉得两颊火辣辣的,她也努力想无视舒允文的这段话,可是脑海里还是不由自主地呈现着一个笨拙的男孩在厨房里煎蛋饼的样子,手忙脚乱,或许还会被烫了手,或许看着那些失败的半成品露出的沮丧的神情,或许他吃着甜腻的蛋炒饭脸上露出的不知所以的神情。朱小北有些犹豫了,好像心脏的某个不知名的地方被人轻轻掐了一下,就那么软软地塌陷了下去。
“我吃饱了。”她放下刀叉,可是语气再也不复当初的僵硬。
舒允文收拾好面前的餐盘,蹲在她身前,灼灼的眼神像是一个可怜的小动物,“师姐,对不起。”
朱小北被他的眼神摄住,理智在疯狂地叫嚣:不要心软,千万不要心软。可是感性的声音却在她心里游荡:这只是一个任性的孩子。
她没有说话,也没有动。许久许久之后,她克制住眼眶里的潮意,缓缓地说:“允文,现在回头还来得及。”
“你还怪我吗?”他的手覆在她的膝盖,就那么仰视着她,固执地想要一个答案,纵使彼此都知道这个答案不会让他心遂。
“允文,你做这些,根本于事无补。你到底有没有想过后果?”
“你还是怪我的,对吧?”
他根本就不在意她的话,固执地在原地打转。他也不回答她,自己做一切到底是为了什么,要挟还是报复?他只是那么执著地在道歉,然后恳请原谅,像是一个犯错的人在爱人面前忏悔。
朱小北拍开他覆在自己膝盖上的手,忍不住提高了声音,“你到底要任性到什么时候?”
舒允文脸上有片刻的僵硬,旋即笑了,就好像被人打破了一张面具,破碎,然后又戴上了另外一张面具。他的神情再也不是那么楚楚可怜的模样,站起身,坐在她的身边:“小北,你觉得我是在拿你要挟言若海?拿你要挟他?他还不配。”
他的话一个字一个字,冰冷得像是从地窖里升起,有隐隐的不甘和与生俱来的骄傲。
“他那样的人,身家性命比儿女情长重要,切身利益比感情重要,就连区区一个DH在他眼里都比你重要,你以为舒弭的下场跟你有关系?就算你不受那些委屈,他照样也要下狠手,杀人杀死,这不就是他的作风?”
朱小北没有说话,她无法反驳。舒允文的每一句话都敲到了她的死穴,她虽然很不想承认,但这的确是事实。
“这样的人,值得我拿你去要挟他?小北,难道你还看不清楚吗?言若海是个彻头彻尾的利益动物,他是没有心,没有感情的。你自己扪心自问,当初他走得倒是潇洒,可是有没有考虑到你留在DH的处境?他就像扔垃圾一样把你扔在了DH,他爱你?他会让你一个人在俄罗斯一待就是两年?其实你不过就是他的一件战利品,他赢了,也顺带把你捎带着。要是他一日拿不回DH,你想他还会要你吗?”
战利品三个字深深刺中了朱小北,她脸色瞬间就苍白了,“你凭什么这么说?”
“小北,连我都看得明白的事情,为什么你还一直蒙在鼓里?你觉得就这样把头埋进沙堆,装聋作哑,就可以假装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你还要妥协到什么地步呢?你看看你现在这个样子,还是朱小北吗?”
“舒允文,我的事情跟你无关。”
“当然,您要当傻子,没人能拦得住你,反正还有更傻的给你垫底。”他的语气里带着一股浓浓的自嘲,还有深刻的无奈,让朱小北浑身的利刺瞬间没了攻击的目标。
周围还是那么静,静得只剩下两个人的呼吸声。
“言若海,他不是那种人。”她不知道是在说服自己还是在说服别人。
“你还要自欺欺人到什么时候呢?”他看着她,清楚地看见她的挣扎和矛盾,“朱小北,问问自己的心,你真的没有一丝一毫的怨恨吗?”
怨吗?那是有的,也是她无法说出口的耻辱。
说不出口,不是因为伤口太深,而是因为难以启齿。
关于苦难,她终究还是见识得太少。她的父亲在她读高中的时候就想把她送出国,“咱们这孩子就这样养大,与其长大了才知道吃苦,还不如现在就让她多吃点苦。”她的母亲就会在一旁打断他,“朱建明,我告诉你,要是我家小北受了点委屈,我肯定跟你没完。女孩子要娇养,你懂不懂?你怎么忍心让她去那么远的地方吃苦受累?”
她就是这样长大的,所以对于苦难的认识永远都停留在理论上。她用她的这些理论在说服着自己什么叫人之常情,也在说服着很多超出她原则的人或者事。她是在用她的教养在隐忍着所有的屈辱,或许在旁人看来,这真的算不上什么。
如同她不理解当初言若海的离开,就如同言若海也无法得知他的独自离去带给她的屈辱和伤害。如同她不理解言若海对于DH和舒弭的报复,就如同言若海无法理解她在小黑房里度过的那三天承受着怎样的裂变和对灵魂的洗礼。
无法诉诸于口,就连最亲近的父母,她的倾诉也只是止于表象,她试图把自己从事件中抽离出来,用一种客观的超乎冷静的心态去剖析这些事情,却不敢面对真实的自己,带着强烈的不安和屈辱感去回忆,带着一种血肉感去回忆。
她不敢,因为一旦这样做,一种铺天盖地的耻辱会烧毁她的理智。因为这是对她骄傲和尊严的打击。
她的怨藏在心里,刻进骨子里,然后再试图用一种普世的价值观在说服自己。这就是所谓的成熟,这就是所谓的得失。
可是恨呢?却谈不上。
朱小北的人生字典里,恨是一个很稀缺的字眼。要恨一个人得费多大的力气?你要把这般比爱还要强烈的情绪刻进心里,那个人的名字一旦提及,就好像心脏被人猛地捏了一下般的痛不可挡。她还承受不起这样的情绪,所以,她真的还没有恨过哪个人。
即使,那么多人,都在她的面前祈求原谅。
言若海对她说对不起。
何维彬对她说对不起。
舒允文也对她说对不起。
可是,不原谅与恨,终究还是有一段距离。
她从骨子里反感这样的情绪,因为人一旦被这样的情绪操控,那么这个人也终究会变得不像自己。
就好像言若海对舒弭的仇恨。
就好像姜敏娜的仇恨。
就好像舒允文的仇恨。
仇恨,会蒙蔽双眼,会看不清楚在这条复仇的道路上,你到底是想要得到些什么。损敌一千,自毁八百,这就是仇恨。
“舒允文,这条路是我自己选的。你看不惯也好,打抱不平也行,你影响不了我,知道吗?”
一个人的容忍是以善良作为基石的,而她与言若海,从一开始她就没有任何优势可言,那种仰视的姿态,决定了她的愿赌服输。
要怨谁呢?
到头来,还不是自己。
她说这些话,又何尝不是说给舒允文听?一开始就不平等,所以他的苦心,他的一心一意,他的万般忍耐,她都看在眼里。但是,感情的事情真的没有公平可言的。你要去怨谁?你要去恨谁?你连哀求对方恨你,对方都不屑。舒允文颓然想到这些,觉得自己浑身的力气都丧失了。他的那点小心思,连挑拨都那么无力。
“小北,你的那点良善终有一天会害了你。”
人心险恶,人如蝼蚁,她不是不知。可是,她就是这样,什么都知道,什么都清楚,却不嗔不怒,让你恨不起来,让你硬不起心肠,更让你放不下。
“姜敏娜说你是言若海的死穴,拿住了你,就可以救我父亲。一开始我是这么想的,他年纪那么大了,真的让他进监狱,跟要他的命没什么区别。我不稀罕DH,可是我不能看着他死。”他深吸一口气,放任自己的身体深陷在沙发里,“可是小北,我不想求你,我开不了口。”
所以,他把她带到这里,倘若不是朱小北,他或许还有办法。可是,不行,对着朱小北,他说不出那些请求的话来,他甚至都无法开口说,小北,看在我们的情分上,让言若海手下留情。
他说不出口,见着朱小北从车站下来的第一眼,他就知道自己废了。他不得不承认,与其说是拿她要挟言若海,不如说他心里存着的最大的心思不过就是再见她一面。
他是真的想带她走。他也明白,他对言若海的恨,其实不是承袭于他的父亲,而是因为眼前这个女子。得不到,又放不下。
与其说是要挟,不如说是一场他开了局又无法继续的报复。
父辈的恩怨,商场的尔虞我诈,他是从骨子里的排斥和抗拒。
他的父亲让他回来,用一种他完全无法接受的方式,粗暴直接。那纸退学通知书彻底断了他的梦想。
“学这些没用的干什么?你是我舒弭的儿子,不是什么艺术家。”当年他父亲的话就这么冷冰冰地落下。一张机票扔在他的面前,他第一次感知到恨是一种什么样的情绪。
他报复他。
滥交、挥霍,把二世祖的模样学了十足十,却在朱小北的面前彻底坦露心房。
他是真的喜欢她,带着一种情窦初开的莽撞和率真。
他冷眼看着他的父亲频繁地更换着女人,他的母亲用一种超乎他想象的隐忍在维系着其实一点温暖都没有的婚姻。
他也在心里暗暗地发誓,他可以做任何人,但绝对不会做第二个舒弭。他鄙视他,顺带鄙视他的财富,他恨他,顺带恨着他做的一切事情。
“你给我离朱小北远一点!”一句话就又把他发配去了美国。
他恨他,恨不得他一无所有,恨不得他恶有恶报。
可是,他却不能做任何事。
“你是我儿子,我可以容忍你。可是她朱小北又不是我的什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