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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还没亮,枪声便响起来。看来鬼子很着急推进战线。这帮强盗始终改不了急性子,就像放出狂言三个月拿下中国一样,每次进攻都带着必胜的狂热信念。
今日,我算是真正看到国军弟兄们是如何打仗的。无论敌人出现在哪里,尽管不要钱似的一阵接一阵猛放迫击炮,先压住日军进攻势头。一旦发现敌方迫近了,炮弹起不到作用,便命令“射击!”于是,手榴弹、机关枪不停扫射过去,好像只有这样才能心安。
很快,鬼子派了飞机助攻。国军们溃不成军,用丢盔弃甲形容一点不为过。
跑得快的多半是军官——与阵地相反的方向。
不能怪他们,我想那是因为他们的命太值钱的缘故。正如陆副团长说的那样,老婆多,孩子多,无论如何是死不起的。
“转进!”“转进!”的撤退命令跟鬼子命令进攻的频率大体相当。
我灵敏的耳朵饱受声音之苦,炮弹撕裂空气的声音,手榴弹爆炸的声音,枪弹交错的声音,中弹者哀鸣的声音。死亡笼罩着整个战场。
听到最多的便是尔忠国不时提醒我“趴下!”“跑!”“趴下!”的声音。
幸亏我参加过军训,有点军事素养,即使趴下也尽量找凹进去的地方躲避,否则真要白白喂鬼子的子弹了。
黑蒙蒙的硝烟和飞扬的尘土早就弄脏了我的脸,此刻也顾不得清洁为何物,抽身避弹是头等大事。
同时也得感激我灵敏的耳朵,在一片混乱中还能辨听得出哪里枪弹声稀疏。在被鬼子追赶了五里地后,我们这支队伍成功避开了攻击主力,躲进山里。
休整时,七零八落的士兵聚拢在一起,顾不得个个灰头土脸的狼狈样,只管忙着善待自己。有的抽烟,有的写信,有的清理伤口,还有的抓紧时间睡觉。
伙夫开始生火做饭忙着给大家填饱肚子后继续行军。
我穿着肥大的军服,袖口、裤脚都得卷起来才不显得拖拉。伙夫递过来一个硬疙瘩般的窝窝头和一碗孤零零地飘着几根菜叶的粥。抬眼看向尔忠国,他已经将粥喝光了,正在咀嚼窝窝头。
不一会儿,孙副官差人送来两只罐头给我,是肉汁蘑菇,听说只有团级以上长官才能发到这档食品。
我饥一顿,饱一顿,肠胃略感不适,只吃了一半便胃胀。
尔忠国一点不浪费,将两只罐头消灭干净,连汁都不剩一滴。
“一会儿还得赶路,要不要我给你再领一点干粮带身上,等行动起来,再想找吃的可就难了。”尔忠国的关心带着嘲讽之意。
“谢了,”我说,“我的胃口很小。”
他盯着我看了一会儿,开口问道:“以前到过战场?”
“没有。”我答道,明白他又在怀疑我。
他轻轻哼了一声,没再问。
孙副官带着警卫过来,对尔忠国说道:“再过五分钟我们就要出发,赶去小风岭。考虑还有二十里地,嫂夫人恐怕吃不消。你看是不是送他去团部跟长官的车一道走?”
尔忠国看了我一眼:“不必担心,她精神着呢,比一些男人还能跑。就算跑不动了,我可以背她。”
我恼火地抿紧唇。怕我单独开溜吗?他也不想想,战场上我能逃往哪里?
“也好。你们夫妻恩爱,任何时候都不离不弃呀。”孙副官笑道,不再坚持。
行军半小时后,前方传来密集的枪声,敌我双方短兵相接、又干起来。
从军记(二)
队伍跑步前进赶去支援友军,但过了一会儿命令下达下来:绕道避开鬼子火力,从坝子湖插过去前往小风岭集结。
尔忠国询问传令兵为何不前去援助正在跟鬼子交锋的弟兄们。传令兵说上头就是这么命令的,保存实力要紧。
尔忠国露出愤懑之色,但他现在不带兵打仗不好说什么,轻声骂了一句,只得跟随队伍改变路线。
枪声渐渐被抛在身后。我气喘吁吁地跑着,感到体力不支。尔忠国看出我不行了,伸过来一只胳膊拉着我跑。
我被他拖着踉踉跄跄地跑,高一脚、低一脚踩在崎岖不平的山路上又跑了五百多米,浑身似散了架一般,已经感觉不到自己的腿在哪儿。“放开我,让我躺下休息!”我含糊不清地叫道,喉咙干涸得像要着火一般。
“不能停下!鬼子正在进攻,这里不安全。”他没有放开我的意思。“现在休息,等于找死!”
“迟早得死,我跑不动了。”我说完停下来,随即瘫下地。
刚才的剧烈运动让我受足了罪,汗湿的衣服全贴在身上,胸口被颠簸得又痒又疼,简直糟透了。
“起来!”尔忠国拿脚轻轻踢了我一下,“找死么。赶快起来!”
被汗水腌渍的眼睛没法瞪他,我只能眯着眼睛看他。从地面上看去,他真是好高啊,像个巨人。
“我再也跑不动了,你不想我死的话,就背上我跑。嫌麻烦,干脆拿枪崩了我。”我打算耍赖一回。既然我在他眼里是个无赖,不如当一回名副其实的无赖吧,看他能把我怎么着?
当着众人的面,他还真能把我这个“老婆”毙了不成?
我不想死,尤其是死在战场上——连入殓的机会都没有。我还想活着回二十一世纪,再看到我亲爱的妈妈。我也无意耍赖,可我实在是跑不动了。连续两天两夜,睡也没睡好,吃也没吃好,像马一样不知疲倦地跑了很长的路,就算再给我装两条腿也跑不动啦。
不断从身边经过的国军士兵一个个拖着疲惫不堪的身躯,集体发出呼哧呼哧的急喘声。如此衰弱的队伍如何打仗,充当枪靶子还差不多。不过也不能怪他们,吃的东西那么差怎能提得上力气?平日里训练估计也不怎么样,一团散沙啊。
“快快快快!都他妈快点,别跟裹小脚的老娘们似的!”一个四川口音的军官叫道。“落队的一律视作逃兵,就地处决!”
这句话很能威胁人,松垮垮的队伍流动的速度稍稍快了些。
一个稚嫩的童音突然在我附近响起来:“长官,他不行了。”
我扭头看去,一个不过十二三岁的男孩正俯身看着一个黑脸汉子。黑脸汉子头上缠裹着纱布,是个伤员。这个小男孩居然也是个当兵的,剃着跟其他士兵一样的平顶头。略显肥大的军服又脏又破,猛一看跟乞丐一般。
“不行了就丢下!妈的,都是一帮废物!”那个被叫做长官的男子拿枪顶了顶歪斜了的军帽说道。使劲咽下一口唾沫。
“歇够了没有?起来!”尔忠国又来拽我的胳膊。“我们已经落后了。”
“还没歇够。”我回道。
尔忠国蹲下身来蹙眉看我,我干脆闭上眼睛。
我毕竟是个普通人哪,何时受过这样的磨难?我柔嫩的脚底板全是水泡,一跑起来钻心地疼。难道让我像一个战士一样行军吗?就算我有无比坚强的意志,身体也到了极限,不休息一下是没法跑的。如果不是他非要带我来此,我会这么悲惨吗?
脑中回现他对我残忍和粗暴的一幕幕,委屈的泪水和着汗渍流到脸上。
身体突然轻了——他大发慈悲抱起了我。
他抱着我跑起来,宽阔的胸膛像一堵厚实的墙让我有了依托。我的身体随着他奔跑的步伐晃动着,竟然昏昏欲睡,硬撑了一会儿,还是不知不觉睡着了。
“啪!”一声脆响惊醒了我——枪声!
我猛地一抬头,却撞进尔忠国的眼帘。他正躺在一块石头上休息,而我趴在他胸前。“醒了?”他目无表情地问道,身体挪动了一下。“别紧张,只是哪个弟兄枪走火了。”他的声音带着慵懒。
我从他身上撑起来,这才发现周围的人一个个东倒西歪,有坐着的,有躺着的,都在休息。不远处一个小湖泊旁挤满了喝水、洗脸的士兵。一群马挤在士兵中间饮水。
“这就是坝子湖?”我问道。
“不是,坝子湖比这个大多了,大概还有五、六里脚程。”
“然后呢,还有多久才能到小风岭?”我问道。
“至少还得有四十分钟路程。”
“是用跑的还是走的速度?”我觉得有必要问清楚。
“当然是跑的。”尔忠国对我问话的外行有些不屑。
“真主啊。”我哀叹道,不知我这双可怜的脚能否撑过四十分钟的奔跑。若是平地也就罢了,可这里到处是凸凹不平的山地啊。我这双脚真要废了。
我脱下鞋,看到脚底的血泡,委实惨不忍睹。
我一边朝脚上丰满的血泡吹气,一边对身边这位非要带我上战场的变态男充满愤怒。
一个男孩的哭声引起我的注意。循声望去,正是刚才路上看到的那个小士兵,心里不禁涌起一股怜悯之情。他还是个孩子啊,这么小的年纪就纵横在沙场上。
“他为什么哭?”
“被打了呗。”尔忠国淡淡的说道,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
“为什么打他?”我有些忿忿不平。对一个孩子动手太野蛮。怎么说他也是个孩子,那些大男人不保护他倒也罢了,怎能打他呢?
尔忠国哧了一声:“你去打探一下啊。不过恐怕没人理你。”
我穿上鞋,一瘸一拐地向那个男孩走过去。刚到跟前,还没来得及开口说话,就听到远处
的空中传来飞机引擎的轰鸣声,好像不止一架。
“有敌机!”我神经质地大叫道,但没人注意我的话,一个个照旧抓紧时间赖在地上。“有敌机!正北方向!”我扯着嗓子焦急地喊着。这帮人再不隐蔽起来,只能等着挨炸。
尔忠国反应敏捷,第一个从地上跳起来。“疏散!赶紧疏散!有敌机!”他一边喊,一边冲我跑过来抱起我就往山上跑。
“哪儿哪!哪儿有敌机?”陆续有人站起来,往北方天空看。
空中除了鸟儿,看不出有任何异常。
北方的山头看似平静,但我知道敌机正在迫近。
“敌机来了!就来了!”我越过尔忠国的肩头朝下面那帮毫无警惕的士兵叫道。他们一起看向我,觉得我一定是疯了。我不幸地扮演了一回“狼来了”的放羊娃。
飞机的引擎声陡然放大,两只硕大的鸟出现在正北方山头。
“鬼子!鬼子来了!”终于有人惊恐地发现危险降临。
地面顿时混乱。逃的逃,跑的跑,没人想着架机关枪扫射鬼子的飞机。
两架敌机如入无人之境,带着狂傲的征服欲俯冲下来,一阵扫射。“哒哒哒”所经之处,血沫飞溅。中弹的士兵一个接一个仆倒在地。湖里也飘起几个来不及躲避的士兵的尸体。
山路上的那个小士兵不见了。我挣脱开尔忠国的怀抱,目光在硝烟散尽处搜寻那个瘦小的身影。
敌机调转机头再次俯冲扫射,罪恶的子弹贪婪地吞噬一个个鲜活的生命。
当敌机消失在正北方后,山道上只剩下遍地哀鸿。
“紧急集合!”哨音骤然吹响。
那些刚刚还呼吸的人转眼已变成一具具鲜血淋漓的尸体。
悲惨的一幕刺激着我的大脑,然后一片空白。
“……你已经尽力了。战场上这是很正常的事情。”尔忠国的声音飘进我的耳内。恍惚中,我们已经走出去两百多米。
“那个孩子呢?”我的脑海里仍然残留着那个正在哭泣的瘦小的身影。
“死了。”尔忠国低声回道。
心中更加黯然。我轻轻说道:“让我自己走。”拿手推他。
“你的脚走不快,现在不是逞强的时候。鬼子只是侦查,大部队很快就会尾随而至。”
心中堵着一团东西让我透不过气来。“少充好人!”我大叫道,泪水瞬间涌出眼眶。
这一切都是拜他所赐。我原本根本不必面对这些,至少不会这么快、以这样的面貌出现战场上。如果换成八路军和新四军的队伍,我也许不会这么生气,甚至会原谅他许多。
可他站错了队,历史进程早已决定他未来的命运。
我想离他远点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