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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为何事发愁?”
聂濯玉听到背后有人说话,一看,原来是秦管家。他憨厚摇头,又开口问道:“您从山里回来了?”
秦仲道笑吟吟道:“前几日身体微恙,就到山里住了几天。今天我来是有一件事问你。”
“您尽管说。”
“好,那我就开门见山,那四千两的会票是谁借给你的?”
聂濯玉沉默了片刻,“我不想瞒秦伯伯您,可是父亲那里……”
“你我闲聊而已。”
“这笔钱是外公给的。”
秦仲道点点头,这样的答案对于他来说在意料之中,却又让他有种莫名的失望。“是这样?很好,很好……”
聂濯玉不善说谎,也确实没有说谎,只是刻意略去聂萦离曾经的穿针引线。而今聂家的烦心事,他不想姐姐再沾染上一丝一毫。
夜色侵衣,庾州城中月光宁谧,而这一弯月也在聂萦离的窗外茕茕悬着,清光冷落。
聂萦离半夜惊醒,噩梦烟消,额头上覆了一层冷汗。她蹙起眉来,长呼一口气,借以舒开心头阵阵的紧窒,再无睡意。
屋内半窗银烛相照,她忽然一愣,侧耳仔细听来。万籁俱寂中,隐有箫声缥缈,似真还幻。她追随箫声而去,来到一处露台,露台外云山烟树,如宣纸之上墨钩水润,迷离不清,然而山容水色,满纸浮动,讓人沉醉。正如耳中箫声,幽深旷远,偏在不知不觉间暗将心混付与,不忍勘破迷梦。
这样的美梦,多年前她也做过一次。那时她正病得厉害,恍惚之中似乎听到一缕仙乐。一张眼,恰见到母亲坐在床前,温柔地抚她的脸,笑着牵起她的手说:“跟娘走吧。”她欣欣然起了床来,似乎病一下子全都好了,可随之而至的是一脚踏空,梦猝然而断。她醒来,眼前所见是一生都无法摆脱的噩梦。
那一夜也是弯弯的月,一抹烟似的,浮在黑云间,俨然是杀红的眼。
箫声渐止,似乎被风就此吹去。
“这曲子叫什么名字?”她问道。
傅阳秋在月光下弯唇一笑:“倾流光。”
“何解?”
“倾杯对月风清夜,未许惆怅付流光。”
聂萦离轻哂。
“那依着姑娘该如何?”
“看海变桑田飞暮埃。念尘劳良苦,流光易度,明珠谁得,白骨成堆……”
傅阳秋愣了愣,似乎会意了什么,开口道:“姑娘似有心结。”
“是吗?”她轻轻叹道,转身离开。
这时,忽然一个拳头大小的黑影冲到她面前,她定睛一看,当即踉跄退后數步。傅阳秋探头过去,原来是只老鼠。他哈哈一笑,本想取笑她一番,回头却见她面上如槁木死灰,方觉不妙。
待半晌后聂萦离清醒过来,人已身在屋内。她对上傅阳秋关切的眼神,冷声道:“夜已深,公子该回房了。”
这句逐客令落耳中,不觉在傅阳秋心上系了个结。之前的两人如同对岸相望,言语相闻,待有一苇可渡。然而此刻却如隔了千山万岭,杳迹难寻。“我倒是想留下来,或许聂姑娘有三言两语可说与我听。”
“你想听什么?”
“姑娘愿说什么?”
她冷笑一声,忽然将袖子捋到臂弯,倨傲开口:“你要听这个吗?”
傅阳秋大惊失色,那手臂之上,赫然几处狰狞齿痕如烙印。
这时的她在烛火里昂起头来,嘴角噙着一缕笑。她也只当之前的所有早已云淡风清,而今可以轻松一笑。可在傅阳秋眼中看到的却是笑容背后积郁的悲酸,以及惘然如死灰。他曾经那般想了解聂萦离的所有,然而此刻却只能却步。
沉默,似乎最适此时。
她就在这样的沉默中慢慢躺下去,合上眼睛。
清风明月良夜,忽然变得太过漫长。傅阳秋就坐在她的床前,皱紧眉头。他大约猜到前尘往事的端倪,却没料到痛苦和怨恨竟来得那样锥心刻骨。在这一刻,他极力回想初见聂萦离的光景,那般的恬然美好,却只是在眼前一瞬而过。唯独方才那一缕若有若无的冷笑如同细弱的火焰,在他的心头烧灼起来,彻夜难眠。
这一夜,雨复又倾盆而下,击得瓦面迷雾四起。
聂萦离额上烧了整晚,到天明时,才稍稍出了薄汗。那时雨淅淅沥沥起来,傅阳秋吩咐小二备下米粥,一直温着。聂萦离昏昏然醒来,失神的眸子瞪直着,半晌才恢复清明,坐起身,食下清粥。
傅阳秋见她精神振作了许多,心下释然。
“多谢傅公子。”聂萦离道。两人相视,会心一笑。“这雨下个不停,不知何时才能上路。”
傅阳秋点头默许。“雨一停,我们就上路。进了城,我就送你回梅府。”
“不必了。”聂萦离起得床来,自顾自去倒了杯茶来喝。“梅家在京城人脉颇广,我一进城,立马就会有人来接,不必劳烦公子;再者,公子进京不是还有要事?”
这一番话说来头头是道,傅阳秋笑道:“此话真是伤人。不过这世上让我伤脑筋的也只有两个人,一位是姑娘,另外一个便是江庾。”
聂萦离默笑不语。
“姑娘以为,我和江庾,谁的胜算大一些?”傅阳秋问道。
、二十一
聂萦离垂眸道:“或许他并不想与你为敌。”
“看来姑娘很了解他?”
“算不上。我只是局外人,看看热闹而已。”
“那姑娘大可以为人生难得对手,我和他恰好遇上。此为因缘,天定如此,强求不得,也无须错过。”
聂萦离暗自叹了口气。傅阳秋那里打定了主意,而且误会尚未解开,岂会因旁人三言两语就改变心意?“昨夜不知为何,浑身倦乏,此时还有些昏昏沉沉,大约是做了噩梦——”她转了话题道。
傅阳秋见她边说边抚上额头,眉尖微蹙,再想起昨夜的事。那番突如其来的惊吓似乎她并未记起分毫。也罢,他温存开口:“你若不舒服,我就再去找个医生来。”
“不必了,我再休息两日便好。”说完,她自嘲道:“我虽有旧患在身,可偏还死不了。”
这似乎是一句真话,可着实刺得人心疼。傅阳秋眯起双目,眉头沉下。他走去桌旁,又忽而转回头来望着,那窗边的人儿虽着男装,却因病态,恰如一树弱柳夭桃,清幽宛转。柔弱的女子世上万千,可从无这样一个,叫人喜欢得切齿,无可奈何。最终他只得舒开眉头,笑而摇头。
此时的楼下清冷十分,大堂里只寥寥坐了几人,喝酒闲聊。小二靠着门框恹恹欲睡,唯独掌柜皱紧眉头扒拉着算盘珠子,长吁短叹,好不萧条。
忽然,就听门外一阵骂骂咧咧,掌柜探头一瞧,一个五短身材的男人落汤鸡一般跨进门来。哪知前脚刚跨进来,后脚却是一软,正好勾在门槛上,当即哐当摔了一跤,惹得哄堂大笑。
掌柜虽是想笑,却不愿得罪客人,忙瞪了偷懒的小二一眼,自己亦忙不迭上来扶。可那人似乎并不领情,披头散发地好容易被扶起来,顺带就搡了掌柜一下,张口骂道:“他娘的,人要是赶上倒霉,喝凉水都能被呛死!”
“客官莫要动气,先喝口热茶顺顺!”
小二这一回麻利了许多,茶早已倒好送到跟前。
那人喝了茶,随便捡了个凳子坐下。他拨了拨恼人的湿发,拿过小二送来的手巾擦了半晌,冻得青白的脸膛才恢复了些人气,大堂里的人也看得清楚他的长相。那张脸并不算丑,只是生得横眉竖眼,不大讨喜,于是众人再没兴致,依旧自顾自喝茶。
虽是张不大讨喜的面孔,身上的穿戴却不寒酸。掌柜趁机巴结两句,这时忽然有人怪笑起来:“呦!这不是京城的高大老爷,怎么有空来此消遣?”
那个男人正在气头上,怎能不恼怒!“老小子,我高先还轮不到你来取笑!”
傅阳秋在楼上忽然听到“高先”二字,当即跨出门去,往楼下一瞧,可不正是凭一张酒方要走他二十两银子的无赖高先?可是他在京城里的小生意做得好好的,怎么忽然来到这里?他不出声,仔细听楼下一阵哄闹。掌柜好容易把众人劝服,又听高先恨恨道句:“老子今年犯太岁,铺子银子全没了——”他如此絮叨了一阵,终于被人打断:“谁敢惹您高大爷?”
“还不是江——”说到这儿,他忽然闭口,似是忌惮什么,倒了杯水来猛灌一气。小二一见,可不乐意,上前道:“我说这位大爷,茶水可不能填饱肚子——”
“怎么,见老子没钱,多喝口茶就割了你的肉?”
高先在京城里名声响当当,可惜都是恶名,三分横七分懒。幸而高堂之上有老母教诲,才不至过于出格。掌柜虽讨厌这类人,却不敢惹也惹不起。俗话说“阎王好过,小鬼难缠”,他说道:“不得造次,开张做生意,进门皆是客。高老爷您要吃些什么?”
高先的脸色这才缓和一些,从怀里掏出十几文钱往桌子上一丢,示意随便来些吃食。这时有人端着杯酒凑过来:“小弟请高老兄喝一杯。”
高先也不推辞,喝罢,乜斜着眼道:“你想打听什么?”
“我刚才可听得清清楚楚,你说是江——,难道是江庾?”
“他——”
“莫要吞吞吐吐,还能有谁?最近京城四处有人在嘀咕这个江庾,实在奸恶之徒,逼得他人没了活路,还有人去敲鸣冤鼓告状呢!”
傅阳秋在楼上听得自在,不妨聂萦离走出来,近旁问道:“他们在说什么?”
“在说江公子。”
其实方才在房内聂萦离已听得七七八八,她嗤笑道:“傅公子似乎颇有些得意。”
“怎么见得?江公子风评如此,不由人奈何。聂姑娘难道要为他打抱不平?”
“打抱不平还不至于,我只是在想傅公子之前输与他,这会儿或许能得些安慰……”
傅阳秋听得眉头一沉,顿觉一切索然寡味:“我傅阳秋素来不喜这嘴上讨来的便宜,究竟如何,待到进京一切自见分晓。”
“那——明日进京?”
“明日进京!”傅阳秋说完,阔步走回房去。
既然打定了主意,两人便不作迟疑,第二日拂晓既发。恰好天气放晴,一路白日挂空,到了正午,渐是热辣。聂萦离得的是寒症,被日头一照,加上赶路,出了全身的汗,病因此去了五六分,身子轻便起来。他们这样走了一天,傍晚时分,趁着燕界门未关,悠游地入了城来。
所谓燕界门,即是京城的北门。京城的格局不似前朝那般规规矩矩如棋盘一般,除了内城以外,三省六部、学馆贡院,还有市寺里坊皆沿着城中河错落分列,极致繁华。若从山顶俯瞰下来,燕界门正处于京城这片海棠叶的叶柄上,虽稍嫌偏僻,但门内多的是消遣的去处,坊巷间酒肆林立,瓦舍云集,更有温柔乡琴丝馆,南国的美眷北地的新莺,任是英雄好汉,百炼钢也与你化为绕指柔。
这二人端坐马上,在街市上徐徐走了半条街的光景,正来到一座酒楼前。傅阳秋一望,恰是新丰楼,楼里咿咿呀呀地传出几缕歌声,入得耳来,只觉脆生生仿佛雨后的鲜笋,颇是撩人。他不由吟道:“‘新丰美酒斗十千,咸阳游侠多少年。相逢意气为君饮,系马高楼垂柳间。’未想摩诘悟禅之人,也有此酣畅纵逸之语,想是饮了美酒方得为之。”
“公子缘何起了诗兴?”
“你不见这匾额上‘新丰’二字?整个京城只有此处才出得上好的新丰酒,既是来到跟前,怎忍心错过?聂——公子可愿赏光小酌一杯?”
“这天色已晚——”
傅阳秋笑着打断她:“天色既晚,且饮几杯,还可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