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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岫不说话,识趣地将腰间的荷包摘下来,没等打开,就被狱卒抢过去,掂了掂,方笑道:“小姑娘会做事!”门吱嘎开了。“要见谁?”
云岫怯生生地走进去,说道:“许——许君胄。”
“什么?”狱卒的脸色忽变:“你是他什么人?知道他犯得什么罪吗?”
云岫不去看他狰狞的脸,只垂眉顺眼,好声好气道:“通融通融,他是我的老乡,我爹爹听说他出了事,就让我和弟弟来看看。好歹乡里乡亲的,又都出门在外,彼此应该有些照应——”
狱卒听罢,沉默少时,又掂了掂荷包,才道:“这样——你可以进去,不过只能一会儿——大人吩咐了,许君胄乃是杀人重犯,不能随意探视。”
云岫忙点头,而后随着狱卒进入到那黑暗的深处,过了外监,隔着一道小门,里面便是内监,用来关押一些重罪的犯人。狱卒推开门,跨进去却又挡住门道:“这竹篮——”
李师弟见他百般刁难,一时男儿血性上来,恨不得打那混账一顿。云岫知此时断不可计较,便柔顺地将覆在竹篮上的棉布一掀,拎出一只盈掌的小酒壶来。狱卒见了,忙嘿嘿笑着接住,又见她端了两盘小菜出来,更是乐不可支,随即将酒壶往腋下一夹,再用两手接住盘子,身子则往后一撤:“左边,第三间,快些,莫啰嗦,嘿嘿,最好把他的遗言记下,免得到时来不及!”
云岫强笑着走过去,只见黑洞洞的牢房里,一个坚实的黑影正襟危坐。她轻轻喊了一句:“君胄——”李师弟也喊了一句:“许师兄。”眼眶已经微湿。
黑影身形动了一动:“是谁?”说话间就来到木门前。云岫一见,刹时要落下泪来。许君胄见她神色凄然,怎不动容?口中不由劝道:“我这不是好好的,云岫,师弟,不用担心。”
云岫擦擦眼角的泪,才又重新打量他。尚好,衣装虽有些脏污,却依旧整峻。脸庞虽已见瘦削,精神却很是清明,也未见明显伤痕。可她还是不放心:“他们——有没有打你?”
许君胄笑着摇头。虽然他知道是因为自己的狱中云岫才会如此关心他,可拥有此刻,他也心满意足了。毕竟此时他是一个背负杀人重罪的人,何敢再胡乱奢想什么?“我好像闻到了酒香?”他故意打破僵局。
云岫听罢,微微一笑。竹篮上的布一掀开,内里竟是十分丰富。她将竹篮隔做两层,上层是酒和馒头,微有些空,那是方才被狱卒打劫去的缘故。下层则几盘荤素小菜,色香味俱全。许君胄不由食指大动,或欣喜或感慨,殷勤动起筷子来。
他边吃边问江声楼的近况,李师弟一一作答。他又问江庾,李师弟便为难起来,将眼睛瞟向云岫求救。江庾说过绝不让他走漏消息给许君胄,怕他在狱中凭空担心。云岫虽也知要瞒住,可许君胄一双眼看向她时,就已明了大半。“云岫,告诉我,公子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她——”云岫咬着唇,半晌才决定和盘托出:“她去了芦雪滩。”
许君胄道:“之前她确实要去的。有人跟她去吗?”李师弟便将纵师兄安排的一切一五一十道出,他略略放心:“只要能拿回东西,就行。”
云岫想他定然不知扈庆彪陷害他的事情,所以对聂萦离去芦雪滩真正的目的并不了解。这让她也稍微放下心来,若许君胄知道聂萦离以身犯险,不知会如何焦虑成愁。
离开大牢时,云岫万分不舍。许君胄只冲她笑了一笑,便转身没入黑暗之中。她知道他是不肯别人为他担心,可云岫一路上怔怔地想起他平日万分的好来,怎能不心怀恻恻?
她将竹篮交给李师弟,让他先走,自己想在街市上散散心。风雨如晦,街市上行人稀少。她撑着油纸伞在街边孤零零地走,想着聂萦离,想着许君胄,想着她当初如何的惨况,想着后来如何的重生,愈加地心中凉透。
风夹杂着车马声遥遥传来,她却丝毫不曾察觉,待车马到了跟前,才一个慌神,身子趔趄地倒在路边,登时手肘红肿一片。马车飞驰而过,前头的马却一个掉头,朝她走来。一个人跳下马,俯身来,声音温柔中带着歉意。“姑娘,抱歉——”
云岫被那人扶起来,方缓过神,她拿开油纸伞,涨红脸道:“我没事——”这时,她抬起头来,眼眸中映出一张脸,一张她再熟悉不过的脸。
、六十八
云岫愣住,脑海中已渐渐淡去的往事刹那如潮水般漫过。扶起她的男子,一派儒士官员的打扮,也僵在当场。她认出了他,他也认出了她;她端详他一脸莫测的表情,他则从头到脚地打量她。
“青——”云岫的泪脱眶而出。
男子却是倏然收回手臂,疏离地退后一步。云岫看到他眼睛里迷离着一种极力掩饰而终不能够的的痛惜。“小云儿——”他虚弱地开口,声音如一缕烟般轻忽。
“青岫。”她念出这两个字。曾经她在梦里无时无刻不在念的他——黄麓,这个当年在清贫窗下读书,与她共约白头的秀才,想是已经出人头地,飞黄腾达。她的名字叫小云儿,而他字青岫,于是幻想“死生契阔,与子成说”的她常在赠他的荷包上绣着“云岫”两字。还有他念书时亲自教她的极美的一句:“云无心以出岫”,她美滋滋地绣在手绢上,郑重地收藏起来,此时也已不知丢在何处。
黄麓再次打量她村女一般失混落魄的模样,料定她一年来必是诸多坎坷,穷困潦倒,不由心头揪紧。“你一年来都去了哪儿?傅阳秋告诉我你死了,我几乎要杀了他——”
“我被人救了。”听他提到傅阳秋,云岫不由皱皱眉。那日她被人骗出三千楼,本以为会到侯爷府暂住,谁知马车越走越远,来到一处荒凉的河堤上。她见情形不对,想伺机逃跑,却被他们的刀伤了腿。血顺着裤腿滴到鞋子上,渗入泥土里。后来他们威逼着她投水自尽,任凭她如何哀求也不为所动。她对未来甜蜜的希冀那时唯余惊恐绝望,她不明白为何傅阳秋答应的赎身脱籍,让有情人终成眷属会变成如此这般?她沉沉地将自己抛到水里,不再挣扎,那只会让水更多地呛入胸腔。不知过了多久,她如死鱼一般被人翻了个身,迷迷糊糊中听人说着什么“命大——冲到岸上——”,当她醒过来时,脑海中空白如洗,而她也见到了救命的恩人——聂萦离和许君胄。
可她来不及对黄麓倾诉这些往事,他显得不安而痛苦。
“你住在哪里?”黄麓追问。这时一个仆从模样的人跟过来道:“大人,夫人让我来问问出了什么事?”他登时忐忑起来:“没什么事,你先去吧。”
云岫此时怎会还不明白?漫长的分离,带来的恐怕不仅仅是淡忘。“我先走了。”她报以一笑,转身就走。黄麓道:“你生我的气?你既然被救了,为何不来找我?我等你等得——”
“我什么都不记得了。或许是我们没有缘分。”云岫摇摇头,泪在眼眶中闪烁。说完,她狠狠心道:“你的夫人——在等你——”
黄麓已知挽留是徒然的,于是在转身的刹那牙关紧咬,恨意填胸。一场未竟的婚礼成就了他后来的一切:科场的荣耀,官场的坦途,以及美丽的妻子,可——他无法再想下去。
他只能在心里恨着那个始作俑者——傅阳秋,而今见到生还的小云儿,于是这恨愈加深刻起来。
云岫呢,她每每看到聂萦离提到傅阳秋时那种不由自主的笑意,都不知该如何面对。傅阳秋是个好人,她一直感激他的仗义相助,可为什么又会发生后来那样的惨事?她又庆幸聂萦离并无一丝察觉,而她不知道,聂萦离正憧憬着一切事情了结之后,邀上傅阳秋和好友们痛快一聚。这其中自然包括左冰、乔栩、许君胄,以及云岫。
秋凉冬寒,尤其是在暮色中,初冬的寒意已弥漫整个京郊。芦镇客栈中,聂萦离怔怔地抚着那只凤尾珠钗,不远处的桌上则摆着一把雪亮的匕首,长未及一尺,却极是锋刃,可作防身之用。除此之外,别无他物。昨日深夜,她刚进到客栈厢房,一支飞镖就从她面侧飞来,刺入门柱之上。拔下一看,上有一封信道:“明日巳时!”她登时背上生寒,扈庆彪此举,一来约下时间,二来想是要给她一个下马威。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她气恼之后,也不得不孤身应约。
第二日,聂萦离单人匹马来到芦雪滩。这是一处滩涂,脚下松软的泥沙早被冻得硬邦邦地,突兀的碎石滚在四处,小不过盈尺,大则一人多高,接连成片,如同丘陵。聂萦离今日束起飘巾,着玄色丝锦袍,外罩石青色广袖套衣,勾勒出冷肃而脱俗的气质。她下马来,见空无一人,当下站定,警觉地环视四周。忽然半空“呀呀”几声,一只乌鸦从乱石中扑棱棱飞起。聂萦离一望,沉下眉头,狐疑启齿:“扈庆彪?”
无人应答,而乱石后传来窸窸窣窣的莫测声音。
“哼,时辰已到,扈寨主还不现身,莫非是害怕了?好生看清楚,江庾孤身前来,扈寨主可以放心了。”话音落后许久,依旧是毫无回应。她心里道:“莫非不是?可时辰已到,除了他还会有谁?”于是她再试探道:“若扈寨主当真害怕的话,江庾就此告辞!”说完,她作势拂袖而去。
这时身后忽然起了一阵响动,脚步声,微微冷笑声,风吹拂衣衫猎猎作响声清晰地传入耳内。聂萦离站定,未曾回头,先启唇道:“扈寨主肯出来了?”她从容转身来,却落得个僵立当场。
冷风吹拂起傅阳秋的衣衫,一股凉意登时窜入袖中。他微微蹙眉,对聂萦离道:“江庾?”
聂萦离登时失色,恨不得眼前一黑,就此昏睡过去,那样便可逃脱此刻的尴尬境地。她曾想象过某日将前后原委倾诉于他的景象,想象过他会如何发怒,而后冰释前嫌。可天意何曾遂人所愿?她暗自苦笑,又禁不住笑出声来:“傅公子,别来无恙?”
傅阳秋面上无情道:“我该称呼你江二公子,还是聂姑娘?”
“傅公子是在质问我吗?”聂萦离揪起眉心,凝望他平静的眼。
“我真希望自己猜错了。”傅阳秋轻笑一声,分不清是自嘲或是讥讽。“我跟那个匪夷所思的江庾较量了这么久,却原来只是萦离你的一场玩笑。”
“我——是要告诉你的。”她忽地有些释然:“我会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你。不过你要先离开这儿,这里危险。”
傅阳秋不为所动道:“你是在等扈庆彪吗?不用等了。”
“什么?”
“我还得告诉你,”傅阳秋慢慢逼近她,以一种前所未有的威严态度道:“你的江声楼现在是我的了!”他方才背着的手里,此时露出一方平整的纸角来。
“你见过他?”聂萦离追问。
“你似乎应该担心的是江声楼,而不是那个山贼。”
聂萦离知他是有心报复,便道:“区区江声楼,既然傅公子喜欢,拿去好了。”
“我还是第一次知道江二公子是这般的豪气,傅某领教。不过,难道你不想再把它夺回去吗?”
“既然你当我是江庾,那我就告诉你:江庾从不会在失去的东西上浪费时间。失去了一个江声楼,早晚会再有第二个、第三个——”
她如此轻描淡写,傅阳秋的激将法落空,此时惹起几分怒意来。“江二公子果然是做生意的行家。不过,如果没有了江庾,又怎么会再有江声楼呢?”
聂萦离不解。“莫非你要谋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