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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我一定要去看看。倪将军,请下令吧。早一点行动,便多一分机会,说不定就能够挽回。”轻轻一笑,“锦夏皇帝跑了,华荣王爷还没进去,咱们此刻进城,你这几千亲卫军,最是拉风气派,我便沾你光过过瘾……”
倪俭转头看子归。
子归却明白大哥最后这句看似玩笑,实际特地说给自己听,证明此行并无危险。
然而,是奔波劳碌危险?还是担忧焦虑更危险?稍稍犹豫,一跺脚:“好!备车,进城!”
就听倪俭哈哈道:“子释不是要拉风气派?我这靖北王亲卫军统领,亲自给你驾车如何?这可够拉风够气派了吧!”
是夜,靖北王亲卫军自北安门入西京。由城北向城南一路直行,所过之处,人畜惊惶,争相避让,果然拉风又气派。
中途居然撞上好几起明火执仗抢夺劫掠的勾当,见西戎军队出现,纷纷如鸟兽散。
原来赵琚初九日偷偷弃城南撤,戒严的都卫司士兵断后,拖到半夜才走。直到初十白天,南城百姓才发现,不但皇宫和崇政、崇德坊各处府衙一片空旷,恩荣、恩泽坊里官宦大家的宅子也多数成了空壳。很快,满城百姓都知道皇帝领着百官逃跑了。十一日清早,便有人干脆开了城门,大伙儿提心吊胆等着。谁知西戎军依旧老老实实驻扎在门外,倒是原先羁留城下的居民们迫不及待赶着回家吃饭睡觉。
一城人好几天高度紧张兼惊恐,这下子突然处于毫无监管的绝对自由状态,难免精神失常。那些个窃贼恶霸、地痞流氓、街巷混混、闹市闲人……瞬间成为激活的病毒,变本加厉无法无天,迅速酿出声势。加上趁机报仇的泄愤的捣乱的揩油的……不过一天时间,许多人口聚居地段打砸抢成风,整个城市眼看陷入骚动混乱。
遇见第三起当街抢劫,子释对子归道:“倪将军跟我去行宫,你带些人巡城平乱,张贴安民告示。必要的时候,砍几颗脑袋挂一挂。”
子归四顾看看,点头。
倪俭问:“三千人够不够?”
公主殿下淡淡道:“震慑平民而已,五百人就够了。”
耶?
倪将军骤然感到一股熟悉的气场。
坚持留下三千人,领着剩下的兵马继续飞奔向南,才一刹那反应过来:那不就是打仗时候靖北王身上同样的气场么?
忽听子释在身后道:“倪兄放心。当初西京城里的坏人,听见谢子归三个字,都要立即脚底抹油夹着尾巴逃的。呵呵,这丫头……”
深夜,子释和倪俭终于赶到鸾章苑行宫。前哨飞马报讯,亲卫军笔直冲进宫门,倪统领驾着车停在皇帝寝殿门前。
门廊柱子都熏黑了,建筑基本完好无损,看样子没真正着起来。然而浓烟未散,焦臭难闻,掺杂着宫墙内外无数死尸血肉的味道,陡然扑面而来,子释差点当场背过去。
才跨上台阶,长生已经出来:“子释,你怎么……”
“不是赵琚。”强压下胸口烦恶,看见后边庄令辰几人跟出来,重复一遍,“自焚的那个,应当不是赵琚。”
“?!……”都愣住了。
其中符敖是第一次看见子释,张口欲问,军师大人打个眼色,于是先忍着。
长生伸手揽住他,责问倪俭:“谁准你这个时候往这儿跑?”
庄令辰道:“子释何以知晓不是赵琚?”
“我进去看看。”说罢,捂住鼻子抬腿。
长生横跨一步,挡着:“不要看!”
因为发现及时,宫室房屋没完全烧着,东西也大多保下了。但是龙案龙椅显然淋透了上好灯油,士兵们进去救火的时候,已经连同坐着的人一起,燃成扭曲失控的烈焰巨兽。最后剩了一团焦炭,从冕旒配饰残骸仍然可以看出,那是皇帝专用穿戴。
长生握住子释的手:“别去看。没什么好看的。你说不是就不是。无非李代桃僵,金蝉脱壳,我马上派人搜——让他们送个信不就好了?干什么自己跑……”
子释望向庄令辰,问:“内侍总管安宸在哪里?”
后者摇头:“投降的人里边没有他。正在扩大范围清理搜寻,目前尚无踪迹。”
“太师父子在哪里?”
“死了。”庄令辰停下来,眼神斜瞟偷看王爷。
长生道:“这儿太乱,咱们换个地方说话。”
子释瞅一眼这个,再瞅一眼那个:“别浪费时间。太师父子怎么死的?庄兄请接着讲。”
“这个……太子率百官出降,我们发现皇帝寝殿在冒烟,便先来救火。随后清点投降人员,不见太师父子,找来太子一问,才知道——才知道原来初八晚上,皇帝与身边心腹密谋,不知用了什么借口,将太师父子骗入宫中,当场杀了。紧接着大肆提拔,重赏勇夫,肃清宁氏集团。一昼夜工夫,竟将外戚势力差不多连根拔起。随即赵琚弃城南逃,意欲突围……这场政变,不但太师父子爪牙,包括他们的家人仆从,几乎都……”
子释默默听着,不知不觉后退,靠在长生身上。
“还好我们之前做了些功课,再加上皇帝急于逃跑,许多枝节没顾上。已经得到消息,宁氏夫人,庆远侯、李府诸人,应该均安然无恙,不过尚待确证。只是……可惜迟妃娘娘……皇帝这边自焚,娘娘那头就……唉,悬梁了……”
长生抱住子释肩膀,低声道:“已经着人收殓,回头以礼安葬……”
子释忽然挣脱,转身抬头,盯住他:“不对。这场政变——赵琚为什么要这样做?他哪来的魄力和胆子?他几时有如此狠心辣手?他——”
停口。
庄令辰在旁边小心道:“皇帝肃清宁氏,打的旗号是……叛国投敌……”
长生被面前人逼视得无所遁形,声音艰难的往外挤:“子释……有件事……我一直没告诉你……”
“嗯。”
“咱们……在广丰郡的时候,出发前一天晚上,来了三个刺客……最后死了两个,其中一个,就是跟你来过的聂坤。没死的那个……功亏一篑,叫他逃了。追到盘曲关,没追上,多半……恰在合围之际,逃进了西京城……”
“嗯。”
“子释,我……”
长生努力想再说点什么,却被他断然截住:“我知道了。一个理方司统领,一个内侍总管,再加上皇帝本人,铆足了劲,有心算无心,确实有本事搞出这样一场政变。”
仍旧问军师:“赵昶最后见到赵琚,是什么时间?”
“中午。宫门眼看快要守不住了,皇帝召见太子,说了几句话,似乎有诀别的意思,遗诏和玉玺也一并给了太子。不久,内侍总管便叫人将行宫各处奇珍异宝都抬出来,分发给将士……”
“指挥守卫行宫的是谁?”
“起先似乎是金吾将军——理方司统领平叛有功,临时封的。等到后来,不知怎么就变成了太子少师,连太子自己都说不清楚。多半当时场面混乱不堪,有人临阵逃脱也没及时发现。对了,席大人要自尽来着,救下了,暂且跟其他人绑在一起。”军师说到这,停下。
子释听罢,转过头,默默望着寝殿大门。
那是安宸。
安宸救过自己。
安总管除了一件事糊涂,别的事心里都跟镜子似的。
他连玉玺都留下了,把皇帝托付给傅楚卿,自己以身相替,只求为赵琚谋个平安。西京城活着的人里,除了他李子释,还有谁敢如此笃定,死的到底是哪一个?
心想:你希望我放过他,可惜……
轻声道:“自焚的这个,多半……是内侍总管安宸。现在的问题,是赵琚还能躲到哪里去……”
随着那句“躲到哪里去”,声音突然掐断,一个念头脑中闪过,浑身巨震。想法尚未完全成形,空前强烈的直觉已经抽走了全部力量,自灵魂深处骤然而来的疼痛,迅速凝聚到身体的某一点。
“长……”刚说得半个字,一口鲜红的血液喷出来,身子软倒在他怀里。
长生下意识搂住,呆望着眼前几朵血花渐染绽放,连成红艳艳一片。等到回过神时,刚刚过去的一瞬竟然长得像半辈子。
这才能够发出声音:“子释!”脸色煞白,立即下手封穴,却被他死命抓住。
“进……城……他们……定是,反过来……进了城……”
行宫虽然围得紧,但外圈的兵力都集中在南面。若从宫中潜出,再退回城里,反而相对容易。
子释觉得心上有个地方正在干馏炭化,连疼痛都要感受不到了。
“兰……兰台司……咳!”第二口鲜血涌到喉头,强行咽下去的时候,痛觉冷不丁恢复,猛然呛咳出来。
“子释,不要说话,别说话……”长生要给他点穴,却从那死死抠住自己的十指感觉出无比强硬的拒绝意念,打着颤替他擦拭,脑中一阵阵发昏。
“兰台司……地下书库……那里……”
“我知道了,兰台司地下书库。你别着急,这就派人追!”
子释抓住他不放,指甲都成了青白色:“不、不行……”
“我明白,不要别人去,我自己去!”
“我……跟你去……”
长生强行镇定下来,一手搂着他,一手输送内力:“你放心,我亲自去。乖乖在这里歇着,太医马上来……”
“里头的机关……还有……书……那些……书……我、我要……亲眼看看……”喘息,“不……让我看……除非……”
长生急得眼泪都下来了,打定主意弄昏他。手指点到中间,却被后半句硬生生吓回去。
“除非……你想我……死不瞑目……”
注释1:“有文事者必有武备,有武事者必有文备”:见《史记·孔子世家》。
注释2:“暴虎冯河,死而无悔者,吾不与也。必也临事而惧,好谋而成者也”:见《论语·述而》。大意:(孔子说)赤手空拳和老虎搏斗,徒步涉水过河,死了都不会后悔的人,我是不会和他在一起共事的。和我共事的,一定是要遇事小心谨慎,善于谋划而能完成任务的人。
注释3:“仁者无忧,知者无惑,勇者无惧”:见《论语·宪问》。
注释4:“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据说出自唐义净法师《佛说妙色王因缘经》。
注释5:“君子可欺以方,难罔以非其道”:见《孟子·万章上》。
第八十七章 不绝如缕
已经上了车,子释示意长生拉开门,望着军师:“庄兄。”
“在。”
多沉重多疼痛,都压下去。强迫自己冷静,先想目前该做什么。
“马上找找……投降的人里,有没有宫廷掌案……齐德元……但愿……还没来得及……杀人灭口……行宫没有,去家里找,找不着本人,弟子也行……”
庄令辰应一声,转头下令。
长生捂住他胃部,一点点带动内息:“别着急,未必就像你想的那样……”再说不下去。
这一刻,除了空洞的安慰,竟然完全无能为力。
子释歇口气,又道:“忠毅伯府,书房……有兰台司地库图样……阿文阿章,知道在哪里……”
“明白,这就请二位小哥去取。”
马车启动,长生给他擦拭额头冷汗:“别说话了,好不好?我们先去看看书怎么样了,其他的事,都过后再说……”
怀里这个却执拗的要把话说完:“兰台司地下书库……防虫、防蚁、防潮、防火、防灾、防盗、防乱、防兵……费尽了脑筋……单为防潮,石板上铺着细沙,细沙上垫着瓦片,瓦片间嵌着石灰,最后才平码青砖……又怕着火……地底四周一圈都是暗沟,揭开盖就能取水灭火……这条暗沟……是活水……一头连着宫中御河,一头……接通城内阴渠……涵洞……直通城外……”
“我知道了……子释,我应该一早就告诉你,我不该隐瞒,我……”
唇边血渍早已擦净,然而衣襟上淋漓一串,恍若盛开的赤焰丹花,无从遮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