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尘啊
子释坐在车里,心想:大概是最近的日子密度太大,强度太高,所以具备了非凡的遮盖力吧……可是为什么,那些更遥远的往事,却能跨越五年时空,与现实对接合并,构成一段连续的情节?
——事实证明,人的记忆确乎具有选择性。
车窗帘子拉得密密实实。他不打算多认识任何人。看样子,长生也没打算让其余任何人在这个场合留意到他。在蜀州,在西京,李免李子释,注定是局中一颗子,避无可避,逃无可逃。到了这里,即使做不得局外人,至少,不必亲自下场蹚浑水了。靖北王上呈皇帝的降臣名册上,压根儿就没有尚书仆射李免的名字。战事混乱,除了皇帝太子,其余俘虏多几个少几个,谁会过问?又有谁敢过问?
听着外边钟鼓齐鸣,呼声雷动,子释知道,华荣皇帝和朝廷动用了最隆重的仪式,欢迎胜利归来的二皇子。虽然皇帝本人因病未到城外亲自迎接,但这丝毫没有影响仪式的规格,也没有影响所有参与者的巨大热情。
记得庄军师说,皇帝似乎一度考虑过稳住二皇子,紧急册立三皇子为太子,却终因内外种种牵制,不得实行。事到如今,无论外围还是中心,无论远水还是近火,都早在靖北王掌控之中。想那符杨沙场快意,纵横一生,临到老年,却被自己儿子算计,龙困浅滩,虎入囚笼,有苦说不出。因病未至,恐非虚言。
子释默默叹口气。
兄弟相残,父子难见。一切权力之争,不必江山帝位,都免不了上演这一出。他生在其中,身在其中,能做到这样,已经很好,非常好。
忽然又一阵欢呼呐喊声传来,于耳畔回响不息,不似先前平原中的空旷感觉,知道是进城了。成千上万的京城百姓,早早翘首以盼。远远望见高头大马上的矫健身姿,人群顿时变作沸腾的海洋。
——靖北王符生,正在成为新的时代新的传奇。
子释抿着嘴,微微的笑,心里觉得很骄傲。
是的,为他骄傲。
不再留意车外仿佛没有尽头的呼喊声,闭上眼睛,在这一场时空交错的宏大历史叙事中,悄悄想着最卑微最渺小的个人心事。
那宏大的历史的,清晰透彻,辉煌也苍凉。
那卑微的渺小的,暧昧朦胧,苦涩也甜蜜。
人生就在其间,颠簸起伏,回旋摇摆,一边是绝望,一边是希望。不论多少个轮回,都如此相似。然而,那辉煌苍凉的,越走越开阔;那苦涩甜蜜的,常历常新鲜。至于那贯穿在绝望中的希望,则引诱着人们奋勇前行,虽痛不悔。
山重水复处,柳暗花明时。
当自己能够投入他的怀抱,诉说绝望的恐惧,恰恰也是重新充满希望的时刻。
但是,子释心里十分清楚,实际上,老天最磨人的地方,不在于令你越来越绝望,而在于将你抛掷到命运的函数曲线上,在绝望与希望之间来回跌宕,永久循环。
自己的问题,就是活得太明白了。想装糊涂,亦不能。
幸亏,个体生命的长度是有限的。至少,可以努力争取终止于某一个希望的坐标点上。
若有来生……
不,不。不必有来生,今生足矣。
今生长生,足矣。
对于过去,不敢怨尤,似乎也不必回味。对于未来,不敢期待,似乎也不必担忧。当下的每一刻,都很好。非常好。
城外的欢迎仪式,由尚书令皇甫崧代天子主持。京里王公大臣们,许多人从前对二皇子的观感就比另外两位好,一些观念保守的西戎贵族即使在意其母系出身,然而形势比人强,到了这个时候,谁也不敢公开提起。是以大伙儿无不着力表现,能来的都亲自来了。宗室公侯,唯有平正王、殿前司指挥使、三皇子符留未能到场。不过似乎在场之人都自动忽略了这一点。
入城之后,直接进宫面圣。关于投降人员及缴获物品,长生向皇甫崧表示,一切听从父皇圣裁。同时又以头绪繁琐,人物众多,交接复杂为由,虽然移交给朝廷相关部门,仍然派自己的人跟着看着。至于着意挑选出来的姿色最佳的美女娇娃,稀有罕见的奇珍异宝,直接带进宫去,孝敬父皇。
从宫里告辞出来,又把各方事务初步安顿妥当,已是暮色降临,长生这才带着自己的亲信们回王府歇息。
特地不骑马,坐车。看见他抱着靠枕趴在软垫上,肩膀随着车身有规律的晃动起伏,竟是睡得正香。
这辆马车本是赵琚的御辇之一,专用于在城里和南山行宫之间往返,适合长途旅行。其设计制作代表了锦夏机械手工业最高水平,堪称一时巅峰,舒适方便程度毋庸置疑。为了避人耳目,出发前长生命人把车身各种装饰全部拆掉,刷上最朴素的棕黑广漆。子释一时兴起,又自己设计了几处内部小机关,整个弄成一座微型移动旅馆。并且顺便多改造了两辆,给子归留下一辆,另一辆孝敬外公外婆和姨妈。
长生正在犹豫要不要叫醒他,却见那人忽然睁了眼睛。似乎没打算起来,光是转了转眸子,最后停在自己身上。从头看到脚,又从脚看到头。看着看着,眉毛轻轻扬起来,嘴角慢慢翘上去,笑了。
好像一朵花正在面前开放。长生忘了本来要说什么。手不由得伸过去,碰在他耳朵上。
子释微微一缩:“痒……”
改摸别的地方:“干什么……这样笑?”
“穿这么正式……有点奇怪。”
长生这才意识到,因为典礼的关系,自己今天穿着最正式的皇子服饰。在西戎本族传统盛装基础上,又参照锦夏习惯有所改良。这身装束,平时等闲用不上,为了这场典礼,内府令符骞特地差人提前送来的。
被他看得心中惴惴:“哪里……奇怪?”
“嗯。”子释冷不丁拽着他胳膊坐起来,龇牙一乐,照脸颊响亮亲一口,“很合适,真好看。”
身子往后撤撤,略微端详,伸出右手食指挑起他下巴,大赞:“迷死人了!”
虽然两人独处时面前这个向来不知收敛,长生还是被这一句过于前卫的情话弄得颇窘。又有些怀疑,微红着脸道:“哪有你说的那么,呃,好看?当初父皇颁布各种典制,大臣们为了朝服式样争吵许久,最后不过是互相妥协,弄出这么个四不像来——从没听谁说哪里好看的。”
子释摆弄着帽子上的皮毛镶饰:“哧!那是他们没眼光。什么时候给我也弄一身穿穿……唉,恐怕穿不出这效果……”抓起毛茸茸一团在脸上蹭蹭,异样的柔软温暖。他记得自己从前对这类动物身上剥下来的东西十分排斥,不知何时,竟然也习惯了。
长生望着那张略带茫然与沉迷的面孔,一阵难以言喻的激情毫无征兆涌上来,猛然将他揽入怀中,像饥渴的兽扑向食物般狂吻下去——心里一下踏实了。
今日一大早城外举行仪式,然后进城入宫,整天忙碌。不过离开他一个白天,然而所有的人与事隔在两人之间,竟形成一种前所未有的距离感,遥不可及,无能为力。
长生不可能像子释一样,明白这属于宏大历史叙事对个人情感命运的吞噬效应,却必然感受到历史洪流灭顶而来所造成的无助与恐慌。他忽然无比深刻的懂得了子释曾经的所有心情——
他为什么拒绝,为什么害怕,为什么对自己说:事到如今,由不得你,也由不得我。
决堤放水,疏导引流的人,一旦置身其间,与泥沙枝叶没什么两样。
当他身处汹涌人潮,当他面对万民欢呼,心里想着不知道他饿了没有,累了没有,会不会不舒服,有没有哪里难受……却无论如何不能回头,不能靠近,所有子释先知而自己后觉的问题,瞬间顿悟。对于他曾经说过的每一句话,霎时感同身受。
先知者恐惧,后觉者无畏。
明明知道,明明害怕,不惜舍下一切往前走,只为了陪自己。
长生直到这一刻,才真正懂得,他拿出的,是什么样的勇气。而自己需要的,又是什么样的勇气。
只想看见他,确认他,从而确认自己。
抱着怀里的人,怎样怜爱珍惜都不够。表现在行动上,却炽烈疯狂近乎粗暴。
子释想:这样下去可不行,一会儿真没法见人了……骨头被他攥得生疼,完全没机会开口抗议,只好尽量放松,双手环着他的背,轻柔的,缓慢的,一下一下安抚平息。
等到他终于放开自己,两个人都忙着喘气。
子释摊在他腿上呼哧呼哧,像一条快要渴死的鱼。
好不容易能开口说话,问:“皇帝老爹怎么样?”
长生靠在车壁上:“不肯见我。”
“嗯。”
“父皇不肯见我,我总不能不见他。所以我就闯进去了。”
“啊?”
“是真病了,不过还有力气丢东西砸我。”
“然后?”
“都让我接住了。”
子释实在没法再严肃下去,被这句冷笑话逗得“噗”一声笑出来。
长生侧头:“其实……西戎部落的习惯,哪怕是一家人,必要的时候,争抢食物财产,互不相让,甚至你死我活,赢就是赢,输就是输,没什么太多可说的。当初老大暗算我,父皇以为我死在彤城,也不过就那样了。”
子释握住他的手。
“这一回,换作我赢了。父皇会这么生气,无非两点。第一因为我娘。他虽然待我们母子不错,却从未打算让我做继承人。这个意外,大概令他很不高兴。第二点,我觉得,输赢生死,他其实都看得开,但是,我的手段……让他害怕,所以格外生气。”
子释道:“第一点,将来各族通婚,特别是西戎贵族,各家都有几个杂交的孩子,这问题根本就不成问题——带回来那么多美女,除了夏人,好像还有蜀州其他夷族部落的呢。”斜乜一眼,“我说你,赶紧往外送。”
长生忍不住笑起来:“是,是。”又瞪他,“什么叫‘杂交的孩子’,真难听。”
子释忽略他的话,往下说:“老人家古板顽固,一时想不开也没办法。至于第二点,争夺江山本就是个最需要智慧的技术活儿。若论阴狠,老大老三从前对付你的手段,难道差了?他为什么不怕?人最怕自己未知的东西。老爹之所以忌讳你,因为他琢磨不透。他不知道,你用的是智慧,不是纯阴谋。这里边牵涉到的胸襟眼光,境界差别大了,你也不能指望他理解你……”
叹气:“也就是努力尽尽孝道而已——多半要被人说伪善。且忍着吧。”
“伪善?真精当。中午我在父皇床前跪了一个时辰。禁戍营都司符粲将军,是父皇亲信,看我的脸色就不怎么好。”
一路聊着,不觉到家。内务府赶在主人回来之前,把整座宅第紧急翻新装修了一遍,大门上“靖北王府”四个字金光闪闪熠熠生辉。
合府上下留守的男女奴仆在门外列队相迎,可惜王爷车驾直接驶入大门,到中院才停下来。庄令辰当着王府詹事,今天总算真正上任,早已先一步回来安排。
长生扶着子释下车,回头跟他说话:“是歇会儿再吃饭,还是……”突然觉得表情不对——那种看到完全超出想象的意外情景,惊愕到满脸空白的神情,出现在他脸上,还真是稀罕得很。
转头。
几个人自通往内院的月洞门里出来。三两个丫鬟簇拥着一位女子,相貌极美,衣着看不出身份,手上抱着个一岁多的女婴,粉雕玉琢,身边另有一个大点的男孩,一手拉住她衣摆,一手牵住个丫鬟,蹒跚着往前走。两个孩子模样可爱,衣饰华贵。那女婴毫不怕生,看见有人来,咯咯笑着舞动胳膊。男孩儿反倒有些害羞,陡然瞧见大队人马,躲在大人身后探出脑袋,一双乌溜溜的眼睛挨个打量。
见此情景,长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