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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释抿着嘴看他得心应手差遣人参娃,甚是有趣。
想起头天夜里,兄妹仨聊天说话。双胞胎提前给大哥过生日,搞得十分之煽情。子周去彤城做知府,长生只给人,不给钱。他便在朝中立下豪言壮语,要不花国库一个铜板,把彤城盖起来。这小子,当着许多戎夏重臣气焰嚣张,回头忙不迭找大哥商量主意。
嘱咐完弟弟,又向妹妹交代嫁妆。其中有几样,正经花了不少时间和心思,包括有关西北地理风貌民俗的资料书籍,以及……综合前人后人成果编写的婚前教育手册。
子周要拿过去看,子归红着脸死活不肯。
子释对弟弟道:“你放心,少不了你那一份,但看你什么时候需要罢了。”想起有关谢氏香火的重大问题,明着问,“子周,小然跟你……”
子周白他一眼:“大哥,往哪儿想呢!我当小然是弟弟。”
“哦……”子释点头,“要他也只当你是哥哥才好。你又打不过他……”
双胞胎无语。
最后子周恶狠狠道:“大哥,小然练的是童子功,你可不许胡乱逗他!”
子释一脸无辜:“我在你心目中就这么靠不住么……”心里岔开一个念头:你长生哥哥那里有门双修的神功,不比那啥童子功前景光明多了?要不要试试?……
这会儿跟许汀然躲在广泰殿二层回廊等着看新娘子,新娘子还没来,两人一边喝茶一边悄声闲话。
“小然,子周哥哥去彤城做官,你去做什么?”
“我去保护子周哥哥啊。”
“他功夫也不弱,哪里用得着你保护。”
“子周哥哥没说不用我保护啊……而且,做官很危险的。”许汀然一脸严肃。
这话从白沙帮少帮主嘴里说出来,真是相当具有说服力。
“要是……他成亲了呢?”
“成亲了,那我就保护子周哥哥和嫂子。”极为顺口。忽然兴奋,“啊,子周哥哥要成亲了么?我怎么都没听他说过!新娘子有子归姐姐好看吗?”
“我随便假设一下,八字还没一撇呢。”拍拍他肩膀,“嘘——新娘子来了。”
仁和元年五月,皇帝巡视楚州。
长生是五月底出发的,随行带上了花家叔侄。
花自落之前一心以为子归妹妹被实为西戎王爷的顾长生抢走做了王妃,故而对刺杀行动充满热情。关在牢里的时候,子归曾去探监,小伙子一下人生幻灭了,成天浑浑噩噩,魂不守舍。
活捉的刺客,只要肯投降,能用就用,不堪用的教育一番直接放走。用子释的话说,江湖中人,关着有人来劫狱,杀了有人来报仇,没完没了,麻烦得很。一旦他知道你比他厉害,并且厉害得多,也就消停了。剩下几个坚决不肯降的,加上一个傅楚卿,关在刑部大牢里当标本。
花家叔侄抱着必死的决心而来,立志不成功便成仁,但那都是建立在假设有机会“成功”或“成仁”的前提下。如今看来,成功只怕再没有可能,成仁又如何呢?除了环境差点,限制自由,不上刑不逼供,好吃好喝招待。对方摆明了没打算索命,难道要动手自杀不成?花有信琢磨来琢磨去,手掌在脖子上横着比划比划,半天也没想明白成仁的由头在哪里。
报仇?力不从心,报不了了。号召花家子弟就此追随老太爷而去,似乎也不太对劲。他心里隐约觉得,冤有头债有主,这笔债,非说是顾长生李子释欠下的,实在有点牵强。当年这几个娃娃与花家,并非一天两天的交道,而是在花府住了整整一个月。最多不过是受其蒙骗,好像也犯不着为这个自杀……
殉主?殉赵家皇帝还是殉锦夏朝廷?真要为这个自杀了,阴曹地府只怕先被老太爷打屁股。老头子对姓赵的可不待见得很……
看看年轻的迷茫又愤懑的侄子,花二叔一样愤懑又迷茫。要他动员侄子自杀,那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的,这可是花家下一代的家主。就在这迷茫且愤懑之中,对方通知说楚州宣抚重修花家墓园竣工,想请花家后人回去参加祭祀,还没想好怎么回复,就被绑着上了路。走到地头才知道,这场祭祀,竟是当了皇帝的顾长生亲自主持。
花家墓园当年被单佢摧毁,自此废弃。为花照白护墓而死的花照夜等人,直接在废墟底下压了许多年。朝廷重修花氏之墓,贴出告示招募义工,又有商户缙绅自发捐献,地方政府只出面组织监督,没掏一文钱。
当路立着的汉白玉牌坊,质朴简洁,比不得从前精雕细镂,却更见雄伟厚重。还是“忠正端直”四个字,笔力遒而体格正,乃当今圣上手书。因为骨殖已无法辨认,于是在花照白墓旧址修了一座大坟合葬。墓门前石桌供案,龟座碑亭,尤增肃穆。
花有信和花自落远远望见,膝盖一软,跪倒在地,再也起不来。
长生这一趟到楚州,主要做三件事:花家墓园祭祀,劝服许泠若,考察移民安置工作。其中第一桩是收买人心的关键,务必做好做足做到位做出彩,否则未免太对不住某人精心设计。
出发前,两人趁旬休日在开泰殿排练。
“停!”子释盘在九龙宝座上,指导大殿当中朗诵的人,“再煽情一点。”
长生想一下,问:“什么叫煽情?”
“就是念得肉麻一点。”
“肉麻……”这个懂,张张嘴,准备试试,旋即放弃,“不会。”
不会?子释心说你几时不会了?该肉麻的时候那是一粒鸡皮疙瘩都不曾漏掉。不过人家从来不以为肉麻,纯属真心实意,自然流露。他其实也蛮会演戏的,可惜戏风冷峻,戏路比较窄,这般面向大众煽情是有点为难……
拍拍手:“气势没得说,庄重严肃也足够,缺的是感情——我不是说你没感情,问题是要让听的人都觉得你很难过……”
长生忽道:“我很难过。”
子释沉默一会儿,叹气:“我知道。可是长生,”靠在椅背上,“你得让完全不了解你的人,悟性也许很低的人,到时候能看出来、听出来,你有多么难过。最好当众掉几滴眼泪——实在掉不出来,袖子里藏点儿生姜辣椒面啥的……”说着说着,扑哧笑了。
长生一蹬脚跳上丹陛,落到他面前:“我不去了。找个合适的人代天子念一念,哭一把,烧炷香——也差不到哪儿去。”
“你敢!”
“可是……”
“我辛辛苦苦替你写出来,你敢找别人去念?!”
长生蹲下身,握住在龙椅上拍得泛红的手掌:“我不敢。”
胳膊一伸,抱住:“我答应你自己跑这一趟,你答应我的事也不许食言。”
“你……不会是想在这里……”子释吃惊。说到后面,又好像很期待的样子。
长生四面看看,沉吟:“容易着凉……或者最热的季节……还是等身子彻底好了再说吧。”
瞧见他眼底戏谑笑意,子释反应过来被涮了,抬腿就踹:“我几时答应你?你自己的事,爱去不去,别说得跟我逼你似的。”
长生把他抱起来:“怎么着也得个把月,真的太长了,我实在没法放心。除非这些天抓紧用心练——只要你乖乖听话,不跟我别扭,我保证帮你把小火炉烧得旺旺的,晚上一个人也不会冷……”
“万一……万一,我忍不住……自己弄熄了呢……”
“你敢!!!”
皇帝执意亲自巡视楚州,朝中不少反对之声。论辩半个月,各说各有理,最后统统折服在皇帝陛下忧民爱民大旗下。禁戍营忙着策划出行保卫方案,秘书省和礼部动手进行各项准备工作。所有准备工作中,最棘手的,是花家墓园石碑上要刻的那篇文。礼部尚书捧着纸笔请了一圈,翰林学士们搞清楚原委,谁也不敢接下这活计。大家都是有学问的人,一听就知是篇千古尴尬文章,纷纷摇手婉拒。
长生冲一干文臣道:“你们都不写,朕便自己写。只有一条,如此你们不许提意见。”
莫思予单说几件别的事,最后一个告退。临走笑道:“陛下自有捉刀人,欲先抑而后扬耶?”子释的存在,以老莫之精明,早已了然于心。
长生也笑。笑完却叹息:“莫老,我……真不想拿这些事去烦他。”
“哦?老臣倒颇为期待,看他能作篇甚样文章出来。”
花氏后人焚香献供毕,皇帝亲自宣读祭文。
长生站在碑亭前,那些词句早已烂熟于胸,运起内息,将声音直送到数里开外。
楚州百姓得知万岁亲临,百丈之外不清场不封路,打十里八乡赶来瞧热闹,人山人海,那叫一个壮观。隔得远的恨不能架起人梯搭起楼台——这个当然不允许。幸亏万岁爷高大威武,声如洪钟,老远便能看见,说话好似就在耳边。有幸挤到墓园边上的一些民众,事后交口赞叹圣上年轻稳重,相貌堂堂,比那真君庙里的二郎神还要神气俊俏……一传十十传百,不少人赌咒发誓说看见万岁爷额头上还有一只通天慧眼,又有人考据出来皇帝乃是天子,二郎神不过玉帝外甥,属于表兄弟关系,切不可混为一谈……
以上乃后话。当日祭祀现场,群众是非常严肃,非常配合,非常投入,非常感动的。而有资格进入墓园陪祭的地方官员和士林缙绅代表,人人手里都拿着一份赶印出来的御笔祭文副本。据说文章由皇帝亲撰,这个当然没多少人信,不过一笔字相当有格调,士子们心里觉得亲切不少。
皇帝给花家墓园写的这篇碑文,不论形式还是内容,都十分别具一格。文字浅易得很,偏偏一群读书人拿着看来看去,左看一个意思,右看一个意思。刚觉着看明白了,又似乎不敢相信,预备相信了,又似乎没看明白。暗中你觑我我觑你,等到祭祀正式开始,钟鸣鼓响,烛燃香爇,再没人敢溜号走神。
清朗浑厚的声音饱含感情,庄严诚挚:
“天地怀仁,万物滋养;人情多欲,纷争常历。日月高悬,江山不改;社稷每倾,衣冠自易。纲常败则民怨腾,君失驭则四海异。乱世作而黎庶伤,侵暴临而英雄起……”
长生想起他拿着笔,一边蘸墨一边说:“没人替你写,那有什么办法?只好我替你写呗。朝里那帮文臣为什么不敢写,因为他们只会耍笔墨花枪,糊弄老百姓。可是这事儿,时间隔得太近,明摆着糊弄不过去——你叫他们怎么写?”
“楚州永怀县花氏,素行仁善,惠泽一方,贫弱孤老,常加扶济。危难无惧,困厄倍坚,志烈风霜,轻生重义。居庙堂之高,如花照白者,敢犯君颜,竭尽臣心,中道直行,守节不移。处江湖之远,如花照夜者,勇气雄图,冲冠裂眦,凛然奋志,锋刃何忌?……”
以花氏兄弟行为操守,这些话绝不过誉,关键在于说话人是谁。
长生想起他对自己说:“咱们不搞混淆是非,愚弄百姓那一套,犯不着。花照白是不是忠臣?是!花照夜是不是英雄?是!忠臣和英雄该不该表彰?该!至于哪个皇帝来表彰,不是问题,前朝气数已尽嘛。符定草菅人命,单佢倒行逆施,放哪儿都该杀——当然,咱们不提这个。总之,对就是对,错就是错,过去是过去,现在是现在。让天下人都明白,当今的皇帝和朝廷,懂是非,讲是非,宽宏大量,既往不咎……”
“然则,君失其道,国失其轨,方有怀才抱屈,壮志难继。兵祸连结,暴行肆虐,遂使英灵弃骨,忠魂无地。叹青史岂无忠臣,惜乏贤主;草莽本多义士,亟待明时。杀身成仁,愿见君子得志;舍生取义,忍看英雄求死?碎璧焚珠,仁君之憾恨晚;横尸浴血,圣人之出何迟!……”
长生想起他命令自己:“对,就是这段,要煽情,要哽咽出声,要感慨垂泪,要让听众都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