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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见几位高级听众情绪不错,正是解决“坏船事件”的良机,子周心里却绕了一个弯儿,又一个弯儿,敷衍的言辞像一枚带刺的蒺藜,始终卡在喉咙里出不来。自从身世初现端倪,这还是他第一次面对皇帝和升任太师的国舅爷,心情复杂难言。对面这二位,一个占着至尊宝座,一个握着最高权柄。如今心境大不相同,竟瞧出点沐猴而冠的意思来。
意识到这一点,反而变冷静了。恭谨的禀过皇帝,向太师和统领施礼谢罪:言道着急救人,不慎毁坏了侯府宝船。又千忍万压着把宁三少爷赞了一番,道是“仁厚有德,深明大义”。
宁书源颔首笑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图。区区几根木头,何足道哉?”被子周一提,顺带想起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幺孙来。看看外甥和儿子:“难得阗儿这么明事理,什么时候有机会,也该叫他历练历练了……”
赵琚问:“上一轮秋试,怎么不见宁阗的名字?”
宁悫叹口气:“说起来叫陛下笑话,这不肖的东西,成天贪玩不务正业……”
宁书源打断儿子:“阗儿不过是懂事晚点,再加上心性淡泊,不耐烦那些虚礼俗务。我看,真有什么事情,还是担得起来的……”
赵琚偏偏脑袋,身后安宸上前一步,禀道:“陛下,兵刑工三部,皆设有‘郎中’一职,介乎文武之间,或者三少爷有意……”安总管一面说,一面拿余光窥探国舅爷的表情。见宁书源不作反应,便没有停口:“另外……内务府各司曹,有几个监掌不甚得力,正需要一个可靠人管管——只是打理繁琐杂务,未免委屈三少爷……”
不等皇帝答话,宁书源已经点头:“阗儿年纪也还小,合该用心使力,学着多干点实事。”
赵琚听到这儿,顺着舅父意思往下说:“他既不愿应付科考,走主掌务实的路子也不错。小安子,回头你跟泰王说说,叫宁阗下个月就去内务府帮忙吧。”泰王是皇帝硕果仅存的兄弟辈亲王,总管内务府。因体弱多病,今夜这样热闹场合便没有陪着。
宁悫站出来替儿子磕头谢恩。
子周为免去登门赔偿的麻烦,说了几句厚颜违心的奉承话,一直在心里鄙视自己。及至听到国舅评价酒囊饭袋的孙儿“淡泊名利”,差点把晚饭吐出来。再往下听,简直肺都要气炸:就这么一眨眼工夫,宁氏父子装模作样一唱一和,便将自家人塞进了宫廷第一油水要害部门。
以子周对典章制度的熟悉程度,自然知道,内务府把持着整个皇室后勤工作,有着一般朝臣难以想象的钱财和人脉。本朝中期以来,由于国库充裕,皇家享用日奢,内务府编制也不断升级扩充。监掌一职,至少是从五品。普通人就算进士登第,官场上混一辈子,也不见得能混到这个级别。他宁阗连科场大门都没进过,居然就敢簪缨服紫,立身朝堂,真是贻笑天下!
但是……话又说回来,所谓“内务府”,主管的就是皇家内务。哪怕左相和谏议大夫在场,恐怕也不好对皇帝的任命啰嗦什么。
子周知道自己的脸色大概不太好看,拼命压着心中怒气,告诫自己不可妄言。又想起国舅爷儿子虽然只有一个,孙子却是三名。年长的两位早已登科入仕,一个在吏部做侍郎,一个在刑部任主事——宁三少不肯读书,进不了三省六部,怪不得他爷爷和他爹要把他弄到内务府里去……
那边皇帝忽然想起司文郎被晾半天了,于是又扯了几句“赤眉大侠”的话题,随口嘉勉一番,遣人捧着大堆赏赐把一肚子郁闷的司文郎送回去。
子周谢恩告退,刚走出主舱,就见一梭巡船掠过水面疾驶而来,很快到了跟前。船上巡卫将两名士兵引给甲板上的内侍。看那两人服色装束,分明是军中信使——难道说,来了什么前方急报?
暗自担心,脚下却不能停。登上小艇,刚驶出一小段,就听身后龙舟中高呼万岁。很快内侍们站在船头大声宣布:“传圣上旨意:封兰关将士大败西戎寇贼,特诏告士民,普天同庆!”周围士兵一齐呐喊:“封兰关将士大败西戎寇贼,诏告士民,普天同庆!……诏告士民,普天同庆!……”
好消息迅速传遍人群,男女老少喜笑颜开手舞足蹈,霎时成就一片欢腾的海洋。
子周站在送他的小艇上,子释坐在元家的大船里,兄弟俩不约而同产生了一种难以置信的虚幻感。
除了皇帝龙舟和随侍护卫的船只,所有后头跟着的船都在恩荣坊码头靠岸。众人跪拜恭送御驾毕,各自上岸归家。
傅楚卿带着几个巡卫内侍,悄悄将两位花魁娘子送到宫里。又等着女官们验明正身,诸事妥当,这才回转,预备给皇帝复命。估摸着御舟已经离开朱栏大街,干脆就在恩荣坊码头候着。
原来傅老大进入理方司后,因表现出色,连升几级。宁慤看他念过书,善应对,会来事,功夫又好,便提了他做内卫所巡检郎,专派在皇帝身边应承万岁爷的差使。替皇上拉皮条这活儿,数他干得最多,深得信任赞赏。除了傅大人本身百样机灵千般乖巧,主要还因为他有一个旁人比不了的好处:西京城里都知道,和那些荤素通吃的大爷公子们不同,傅大人只好男风,对女人不感兴趣。在赵琚眼中,这么一个能干臣子,外头办事比内侍方便,出入宫廷又放心,当然要善加使用。
打出手势把一艘巡船叫过来,傅楚卿吩咐划桨的士兵加紧追上御舟。负手站在船尾,习惯性的扫视岸上众人。猛然间浑身巨震,低喝一声:“停!”
子释走在前头,见弟弟妹妹被元府的人拉住话别,于是避开人流,站到码头一侧,回身等着。感觉到似乎有人盯着自己,正要抬头细察,王宗翰却又挤过来说话,非要另派两个小厮送他回家。子释失笑:“王兄莫非这么快就忘了,我弟弟妹妹是什么身手?”
王宗翰一愣,也笑:“看我这脑子,瞧见你在这儿站着,光想着夜深了怕不太平,竟忘了这茬……”
这时子周和子归也走过来,一些人认出他俩,纷纷点头致意。错过了今晚精彩一幕的,自然左右盼顾打听,又是一番骚动。三兄妹再次施礼,终于在同行诸人的簇拥下开步前行。
那恍若轻雪流云般的身影瞬间被人群淹没,傅楚卿顿时清醒。转头命令手下:“马上查一查那是谁家的船——就是前头挑着双鲤鱼灯的那艘。把今儿晚上船上在场所有人都给我打听清楚了,越快越好!”
锦夏朝的规矩,中秋自十四到十六法定休假三天。八月十六,因为昨夜玩月赏灯闹了大半宿,几乎所有人都迟迟没有起身,街面上静悄悄的。
午后,一顶精致的青呢小轿到了恩荣坊西四道戊字号李宅门前。一个模样周正衣着齐整的小厮上前认了认门牌,礼数周到而又派头十足的开始拍门。
子释揉着眼睛打着呵欠,下床气没处撒,只好先把李文那副火烧屁股的慌张德行批评两句,勒令他不喘了才准开口。头一回撞见大少爷这般慵懒迷糊、含嗔带怒的模样,李文呆愣一会儿,果然不喘了,端正神色,开始传话。
“你说什么?真定侯府?!”子释噌一下站起来。
“是,来人说是侯府的乳母,小侯爷夫人派来的,要见二少爷。小人想还是先来禀告大少爷的好……”看见大少爷如愿以偿被自己吓一跳,李文忍笑忍得脸皮直抖。
没空搭理这混小子,子释迅速盘算一番,下达命令:“请客人前厅看茶,让小歌小曲好生招呼。叫子周和子归都到我这儿来。”
昨晚回家之后,兄弟俩把宁三少一见钟情的意外说给妹妹,子归气得一张俏脸红里透青,青里泛红。
子释神经错乱的赞了一句:“知好色而慕少艾,这宁少爷名声虽然不好,眼光还是不错的嘛……”差点因此变成弟妹泄愤对象,好半天才令双胞胎安静下来,坐听他讲“美女如何与男人周旋”之兵法秘诀。
刚开始,青春萌动的少男少女脸红得几乎要滴血,头低得简直要倒插进地面。适应片刻之后,子周忽然腾地站起来,欲对大哥荒诞不经之说加以驳斥。才呼哧呼哧喘两口气,还没出声,就被子释一个栗壳嘣了回去:“坐下!教子归怎么跟男人周旋,等于教你这呆头鹅怎么追女孩子。事关终身大计,跟你考科举一样重要,还不给我好好听着!”
子周嘟哝:“我才不要听什么终身大计……”
子释板脸:“夫妇之道,天理人伦。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圣人犹以不告而娶为可,你在这别扭个什么劲儿?真遇上喜欢的人干瞪眼干着急,那才叫衰到家呢……”
少年被训得逆反起来,顶了一句:“你自己怎么不去?我看你就是纸上谈兵……”
子归一直羞答答的半掩着耳朵,这下没法装了,拉子周一把:“不许这样跟大哥讲话!”
子释被弟弟的反问逼得哑口无言,呆了半晌,叹道:“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宁三少这件事,硬不得软不得,为今之计,就着落在‘周旋’二字上。周旋好了,才可能出现转机,或者叫他知难而退,或者令他心生倦怠……若咱们不肯周旋,除非立即远走高飞,否则只怕欲求鱼死网破都未必能够……”
子归垂首沉默一会儿,抬头道:“大哥,我懂了。”
结果,这一番突发事件应急预案商讨兼青春期教育,持续到天大亮才结束,三人分头趴窝睡觉。妹妹一点就通,子释心头轻松不少,只想趁清静酣眠半日。睡至深沉处,却被接连不断的噩梦魇着了。这时李文突然来敲门,也难怪他气不顺。
很快子周子归都过来,听说是真定侯府的人上门,不由得一齐愣住。
闻名不如见面,略加收拾,三人往厅堂见客。
见了面才发现,来人虽说只是个乳母,随行轿夫使女小厮七八个,排场足比一般人家主母出行。衣着穿戴大方贵气,谈吐举止端庄得体。见礼之后,居然正式呈上了二品诰命夫人的拜帖。许多客套言辞说完,总归起来一个意思:请司文郎兄妹移步过府叙话。
三兄妹互相交换个眼色:原本以为会是宁少爷派来的人,看这样子竟然不是。子释和子周又彼此望望,心里有几分底,只是没想到事情来得这么快。对方以社交礼仪向司文郎发出邀请,子释名为长兄,却是白衣身份,不方便插嘴,也没打算插嘴。子周见大哥不作指示,便先使个拖字诀:“有感尊府夫人厚意,我兄妹定当择日回访。”
来人大概没想到真定侯府请人做客也会被拒绝,神情微滞。随即有点儿急切的道:“夫人自从昨夜得见大人及令妹义举,至为钦佩,感叹良久,故此殷勤致意……”
子周为难的转头:妹妹大约觉得困惑,正轻皱着眉毛;大哥一脸平和淡定,说鼓励不像鼓励,说反对不像反对,那副清闲样子倒好似看戏似的……哼,子周想起来了,身边这当兄长的最近越来越喜欢撇下弟弟独自面对难题,还美其名曰历练云云……
最后,在子周期期艾艾半推半就之下,双胞胎到底还是跟着侯府的人登门做客去了。
两人临走,子释吩咐尹平给小姐备车。子归忽道:“大哥,我也骑马去好不好?”
自从搬家以来,司文郎的大哥和妹妹为了照顾他的形象,不好再像从前一般随便抛头露面,干脆置车买马,连带银鞍锦帷、车夫马僮、棚舍廊厩……一应配齐。练功之余,子归偶尔会跨上马背在院子里溜达两圈,却一直忍着没有骑出门。
子释听了妹妹的请求,知道这丫头打的什么主意。想一想,昨夜的风头明摆着,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