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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童般的欢喜消失了,他出神地凝视着窗外的夜空,凤眸深深,再不知在想些什么。许久,他才说道:“这茶也不错了,朕喝着很是爽口。你不需费心去弄什么梨花荷叶上的露珠,不过一直呆在房中,难免闷坏了,有空还是出去走走的好。”
这话倒是正中下怀,我再顾不得旁敲侧击试探他对南雅意的态度,立刻说道:“说起这个,我还真想出去走走了。从三年前被送进这个见不得人的地方来,我还没踏出这宫门半步呢!”
唐天霄大是讶异:“你要出宫呀?”
我托着下颔,歪着头向他微笑,“是啊,想出宫走走,至少没有宫里那些眼睛尖刺着,还能自在地散散心,不用担忧谁一状告到皇后那里,又得个什么莫须有的罪过。”
唐天霄嗤地一笑,趴在桌上用手指点点我的额,“丫头,第一次是莫须有,第二次还是么?沈凤仪黑白颠倒,朕也跟着黑白颠倒啊!”
他偏着头,一瞬不瞬地望着我,“清妩,如果那天,皇后和我都没去静宜院,第二天朕回怡清宫,便休想再见着你了吧?你一定撇下朕,和你的庄哥哥双宿双飞,半点也不会再想起这宫里还有个和你夜夜在一屋檐下睡觉的唐天霄,对不对?”
我没法否认,坦然道:“如果能走,我一定随他走了,不会再回头。可有些人,有些事,即便时光也不能轻易抹去。我会用一辈子来怀念。”
“怀念……”唐天霄喃喃念着,蹙眉品着茶,忽道,“朕不想用一辈子来怀念,而想用一辈子来相守。”
我一怔,“皇上的心底……其实还是盼着每天和雅意姐姐相对,用一辈子来相守?”
“朕要平定天下,把你和雅意护在身畔,一辈子开开心心的。”他脱口说着,听着很像素常哄人欢喜时的戏言,眸光却是深沉。
烛光之下,我恍惚能看到眸心闪烁的犀利和。
抱着滚烫的茶盏,我的指尖还是有点凉,只能强笑道:“皇上,你还是……先平定你的天下吧!内忧外患不绝,你先不用操心怎么护着雅意,护着我。”
唐天霄极是机敏,立时发现我神色不对,干咳一声,呵呵笑道:“也是,也是……雅意难得回宫一次,朕都没陪她说会儿话。她……怨着朕吧?”
我替他将茶添满,叹道:“自然……有些怨气。所以她说近日会去西华庵上香,再和主持师太论论禅心佛理。皇上,我怀疑着,这么论下去,她会不会丢了那康侯夫人的封诰不要,跑庵里去当个小尼姑呢!”
“雅意……当小尼姑……”唐天霄悸动,似乎也不可想象,“她从来好胜,能写会画,能歌善舞,一心一意做个才貌双全的俏佳人,好把朕身边的女子都压过一头去,她……会去当小尼姑?”
我微讽,“原来,皇上还记得她才貌双全……还记得她才貌双全为了谁。可皇上可不可以告诉我,她现在该为谁妍丽无双,又该为谁轻歌曼舞?”
唐天霄脸色有些发白,提到了唇边的茶盏,又重重地放下,溅出零星的水滴。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深深地呼吸了两下,低声道:“清妩,你有机会,就多多把她叫到宫里来,好好开解开解吧!朕……真的没打算舍了她不理会。唐承朔的身体每况愈下,唐天重未必就能支持多久。朕不会让她等太久。”
院中悬有宫灯,但并没有把他的脸色映亮多少。他的手负在身后,浅色的丝袍被夜风吹得鼓起,衣带飒飒而飞,看来颇是潇洒。可他负在背后的双手却绞得极紧,灯火明灭间,看得到那簌簌跳动的青筋。
“唐天重未必能支持多久,南雅意也未必能等多久。等得久了,心就灰了,死了。”记起雅意临别时美丽却萧索的身影,我黯然地说着,案上摆放的六枝铜灯晕染成六团模糊的光圈,在眼前忽大忽小。
“可你等了庄碧岚这么久,不是还在等么?而且……朕还看不出你有放弃的意思。你会对他心灰,心死么?”
他问得小心,凝视着我的眼眸极清极亮,依稀有些冀盼的模样,我却心虚起来,不敢再试图唤起他对南雅意更深的怜爱或愧疚。
南雅意并不是完全因我而心生去意,如果他们彼此有心,即使雅意离开,等唐天霄真的拿到他想要的一切时,她还是能安然回来。
至于现在,她要脱开她的笼子,我也必须脱开我的笼子。
狠一狠心肠,我不去看他格外清澈的眼眸,低声道:“也许……会吧?如果我真的只能这样老死深宫,再也见不到他一面,生与死,分别其实已不大。”
唐天霄恼怒地盯我一眼,恨恨道:“真不知道唐天重喜欢你什么,一点也不懂得什么叫善解人意!”
我知道,此时此刻,他宁愿我说我永不变心,来确认南雅意不会变心。可我不想再给他那样的冀望。
走到他跟前,我直视着他眼睛,“我是不善解人意。不知皇上要不要我为你留一留那个善解人意的女子的心?”
他沉默片刻,眼底终于有一丝脆弱飘过。
“要!”他低低地说,却斩钉截铁。
我心尖一颤,发现自己故作冷静直视着他的目光已经维持不住,却也只能硬着头皮道:“我打算出宫去看看她……看看她到底过着怎样的生活。”
“行!”唐天霄答应得很爽快,“不过你不许出城。”
他的眸子眯了眯,狐狸样的狡黠一闪而逝,“出了城,谁知道你还回不回来?庄碧岚不会在城外等着你吧?”
我头皮发麻,勉强笑道:“如果他真在城外等我,我是一定不会回来了。”
唐天霄苦笑,“你对朕还真的坦白到底了!”
我原就没打算唐天霄肯让我出城,早和南雅意商定,只在西华庵见面。
我已是二品昭仪,京内并无至亲之人,连出宫省亲都找不着借口。但周人和南楚一样信奉佛法,尊崇僧道,连太后都时常去庙中祈福祝祷。因此,我只和唐天霄说,便以到京城相当有名的西华庵去上香求子为名,借机见见南雅意。
唐天霄虽然答应了,却迟迟没有给我手谕,也不知是不是有些疑心,怕我真的找机会跟庄碧岚跑了。
几日后,南雅意差人送了两盒点心,又传了话说甚是想念我。
想念不假,但最想念我的人,应该不是她。
这时,无双告诉又我探子的线报,说近日交州城传出了庄公子带了许多交州子弟在城郊狩猎的流言,周廷这里终于放弃了瑞都的搜查。
那些流言正是我让南雅意转达给庄碧岚,让他通知庄大将军暗中布置的。无双能从唐天重那里打听的,唐天霄应该也能很快知悉,从此放心让我在城内走走了。
是晚我等着唐天霄晚上过来,拿了点心给他,趁机又催唐天霄安排我出宫之事。
南雅意亲手做的蜂蜜桂花糕,唐天霄以前是很爱吃的,但我夹到他盘中,他显然没什么胃口,虽然吃了一个,却是明显的食不知味,在嘴中咀嚼半天,才喝着茶水咽入腹中,感慨般长叹:“雅意……雅意做的点心……”
他抬头向我笑笑,“其实她做的点心,并不比御厨房里的好吃。只是她站在朕跟前时,朕吃着就觉得格外香甜了。”
我尝着糕点,也是怅然,“我倒觉得雅意姐姐的点心更香甜些。可想着雅意姐姐天天这么不开心地过着,再好吃也吃不下去了。”
唐天霄终于连半口糕点也不想吃了,一股脑地推到我面前,道:“你吃吧,多吃些,养养精神,明天给朕到西华庵去好好听听,那些老尼姑到底和雅意胡说了什么,才让她鬼迷心窍,想着当什么小尼姑!”
我暗自松了口气,尝出了些微糕点的甜味;而唐天霄却连晚膳了不曾好好吃上几口。
这晚,唐天霄在竹榻上辗转反侧了几乎一整夜,我安静地卧在床上听着,又想着明日之事,心下也是忐忑,快天明时才迷迷糊糊小睡片刻。
半醒不醒之际,鼻翼凉了一凉,惊得坐起身时,唐天霄正持着他的九龙玉佩轻轻刮着我的鼻子,笑盈盈地望着我,并看不出一夜未眠的憔悴或失意。
我擦去额上的汗珠,苦笑道:“皇上贵为天子,怎么也爱这样捉弄人?也不怕失了天子威仪!”
唐天霄摇着头啧啧有声,“关上房门,你几时把朕当过天子?都快爬到朕头上了,现在还跟朕说什么威仪不威仪,你早先干什么去了?”
我留意到他的另一只手中正抓着当日南雅意为他编的鸳鸯戏水橙黄缨穗,问道:“怎么?穗子掉了,要我帮扣上么?”
“不用,朕刚刚解下。”唐天霄摇头,将九龙玉佩递给我,“帮朕转交给雅意,让她帮我重编个穗子吧!”
“穗子不是在皇上手里么?”
“是,不过这穗子有点旧了,朕想要个新的。你就告诉她,朕不小心把穗子弄丢了,现在只想把原来的找回来,问她肯不肯重编一个原来那样的。”
他不小心把原来的弄丢了,只想把原来的找回来。
再想不出,这个时而精明厉害、时而懒散无能、时而纯朴明净的少年,居然能一语双关,说出这么感性的话。
我一时心荡神驰,伸手接过那明洁莹润的玉佩,一口答应:“好,我一定……劝她重编一个。”
重编一个,找回他们原来的,代替已经沾灰惹尘失去光华的那一枚。
唐天霄便微笑,一边唤人进来更衣,一边扭头向我吩咐:“朕会叫些身手高明的侍卫随身保护,你单带了凝霜和沁月去就可以了。九儿那丫头古古怪怪,天知道你怎么□的?不许带过去。”
我披着衣裳坐在床沿上,懒懒道:“皇上不放心我?”
“嗯,朕不放心。怕你一去不回。”他说着,走到我跟前来,明亮地眼睛凝视着我。
我不敢看他的眼睛,只作睡意朦胧,半闭着眼靠着蝴蝶穿花的床围憩息,也不答话。
已闻得外面有轻捷的脚步传来,应是凝霜等人拿了唐天霄的洗漱之物进来服侍了。
脸上薄薄的一凉,似有轻薄的丝料拂到脸庞。
未及抬头,眼前暗了暗,唇边陡地温热,竟被人轻轻衔住,又迅速松开,像春日里暖洋洋的风,沿着颊边的肌肤一擦而过。
薄而软的触感,很陌生;扑到鼻尖的气息,却极熟稔。
我惊骇地下意识地避开那种亲近时,身体向后一仰,便要摔回床间铺着的凉簟时,腰间蓦地一紧,已被唐天霄揽住。
他的凤眸弯弯地挑起,居然没有扶住我,反而顺势和我一起卧倒在了竹簟上,和我面面相对,鼻子都快要碰到一起了。
我惊骇地瞪大眼睛,慌忙甩开他的手坐起身时,唐天霄依然躺在床上,促狭地哈哈笑着:“朕的昭仪还真有趣儿,都老夫老妻了,还能这么害臊?”
房中便传来侍女们低低的窃笑。
床前垂下的豆青纱缦,天亮后已经挂到两边。两人方才的嘻闹,便一览无余地落在了前来侍奉的宫女眼中。
唐天霄素来对宫人宽厚,怡清宫常来常往,宫女们更不惧他,眼见他有心调笑,更是凑趣儿地笑出声来。
唇边不属于我自己的湿润犹存,唐天霄冲我慵懒地笑着,凤眸亮得通透,偏偏蕴了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在清晨一室流转的淡淡浮光中奇异地暧昧着。
当着宫人的面,我就是气恼也没法发作,抚着他亲过的唇,瞪着他竟说不出话来。
而他竟起了身,若无其事地洗漱更衣去了。
这一大早的,他绝对没有喝酒,绝不会醉。
直到出了宫,坐到辚辚的马车上,我还在为他突如其来的轻轻一吻而心神恍惚。
我已经不是十三四岁不解人事的豆蔻少女。他虽曾在醉后说过我们是朋友,可纯粹的朋友显然不包括亲吻。
联系他几回用辞含糊的言语,以及格外专注的眼神,我不得不猜疑,他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