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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长的告别 14(4)
“是韦德。”我说。
“对不起,是韦德,当然。先生,再见,祝你好运。”
我发动汽车,沿着刚才的石子路开回去。我觉得难过,却不像韦林杰医生所希望的那般难过。
我驶出大门,绕过公路弯道,开了一大段路,把车停在门口看不到的地方。我下了车,沿着路边走回铁丝网外可以看见大门的地带。我站在一棵尤加利树下等着。
大约五分钟过去了。一辆车搅动着小石子驶入私家道路,停在我这个角度看不见的地方。我往后退入灌木丛中,听见一阵吱吱嘎嘎的声音,然后锁环咔嗒一声,链条嘎嘎响。汽车马达加速,车子又重新开到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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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声听不见以后,我回到我的奥兹莫尔比车上,掉过头来面对城里的方向。经过韦林杰医生的私家道路入口,我看见大门已系上一条铁链,加上挂锁。今天不再接受访客了,谢谢。
漫长的告别 15(1)
我开了二十多英里回市区吃午餐。吃着吃着,我越来越觉得整桩交易太蠢了。我这种查法不可能找到人——也许会碰到像厄尔和韦林杰这样有趣的人物,但不会碰见自己要找的人;在一个没有收益的游戏中徒然损耗了车胎、汽油、口舌和神经。只有三个V打头的人名,我找到这人的概率简直像玩掷骰子游戏要“希腊人”尼克①倾家荡产差不多。
反正第一个答案永远是错的,是死胡同,是当你的面爆开却没有声音的引线。可是他不该把韦德说成斯莱德。他是脑子很好用的人,不会这么容易忘记才对;既然忘了,就会完全忘光。
也许会,也许不会。大家还不怎么熟嘛。我一面喝咖啡一面想到乌坎尼奇医生和瓦利医生。去还是不去?找他们会耗掉大半个下午。到时候我打电话到艾德瓦利韦德家的华厦,他们说不定会告诉我一家之主已经回到家,目前一切光明美好。
找到乌坎尼奇医生倒容易,就是走五六条街的距离。可是瓦利医生远在阿尔塔迪纳希尔斯,大热天要开很长很烦人的一段路。去还是不去?
最后的答案是“去”。理由有三。首先,对暧昧行业和其从业者多了解一点无妨。第二,可以为彼得斯?给我的档案增添一点儿内容,等于表示感激和善意。第三,我没有别的事可做。
我付了账,把车留在原地,走街道北边到斯托克韦尔大楼。那栋大楼是老古董,入口有个雪茄柜台和手动电梯,电梯一路颠簸不平。六楼的走廊旧旧的,门上装有毛玻璃。比我的办公大楼还要旧还要脏。里面全是混得不太好的医生、牙医、基督教科学行医者,还有那种你只希望对方聘请、自己却不想要的蹩脚律师,以及只能勉强糊口的牙医和医疗人员。不太高明,不太干净,不太有效率,三块钱,请付给护士;疲倦又泄气的医生,深知自己有多少斤两,能找到什么样的病人,能榨出多少诊疗费。请勿赊账。医生在,医生不在。卡辛斯基太太,你的小臼齿松得厉害。你如果用这种新的丙烯补牙剂,不比黄金的差,我替你补只收十四元。如果你想用麻醉剂麻药,加收两元。医生在,医生不在。三块钱。请付给护士。
在这种大楼里,总会有几个家伙赚大钱,但是看不出来。他们跟邋遢的背景完全融为一体,背景成了他们的保护色。兼营保释作保书非法买卖的狡猾律师(所有缴过罚金的保释作保书只有约百分之二收回)。设备奇特、可冒充任何身份的堕胎密医。假充泌尿科、皮肤科或任何可正常使用局部麻醉的医生,实际上却是推销毒品的人。
莱斯特·乌坎尼奇医生有个装潢很烂的小候诊室,里面坐了十二个人,都很不舒服。他们看来普普通通,没什么特征。反正一个控制得很好的吸毒者和一个吃素的书记员,你也分不出来。我等了三刻钟。病人走两道门进去。只要空间够大,能干的耳鼻喉科医生可以同时应付四个病人。
终于轮到我了。我坐上一张棕色的皮椅,旁边的一张台上铺了白毛巾,上面放一套工具。贴墙有个消毒箱正冒着气泡。乌坎尼奇医生穿着白罩衫轻快地走进来,额头上套着一面圆镜子。他坐在我面前的一张高凳上。
“鼻窦性头痛,是吗?很严重?”他看看护士交给他的硬纸夹。
我说痛死了。痛得眼花,尤其早上刚起来的时候。他英明地点点头。
“典型的症状。”他说着,把一个玻璃帽套在一个钢笔形的器具上。
他把那个器具塞进我嘴里。“请闭上嘴唇,但不要合上牙齿。”他一面说一面伸手关了灯。屋里没窗户,通风扇不知在什么地方噗噗作响。
乌坎尼奇医生收回玻璃管,把灯重新开亮。他小心翼翼地望着我,说:“根本没堵塞,马洛先生。你如果头痛,不是因为窦管出问题。我猜你一辈子没有鼻窦毛病。你过去动过鼻间隔手术,我明白。”
“是的,医生。我打过橄榄球,被踢了一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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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长的告别 15(2)
他点点头。“有一块小骨头应该已经切除了。不过不太会影响呼吸。”
他坐在凳子上往后仰,抱着膝盖。“你指望我为你做什么?”他问道。他的脸很瘦,皮肤白得无趣,看来像患了结核病的老鼠。
“我要跟你谈谈我的一个朋友。他体能很差。他是作家,很有钱,但精神不健全,需要帮助。他一连失踪几天喝酒过日子。他需要一点儿额外的东西。他的医生不肯再合作。”
“你所谓的合作是什么意思?”乌坎尼奇医生问道。
“那家伙只是需要打一针镇定一下。我想我们也许可以想出一点儿办法。”
“抱歉,马洛先生。我不治那一类的毛病。”他站起来,“真是粗野的手法,我说。你的朋友如果要找我咨询,可以。但他得患了需要治的病才行。马洛先生,诊疗费十元。”
“别装蒜了,医生。名单上有你。”
乌坎尼奇医生贴着墙,点了一根烟。他等我说下去,一面吐着烟圈,一面看着我。我递上一张名片。他看了一眼。
“什么名单?”他问道。
“不太守规矩的人的名单。我猜你也许已经认识我的朋友。他姓韦德。我猜你可能把他藏在某个地方的一间小白房间里。那家伙从家里失踪了。”
“你混蛋。”乌坎尼奇医生对我说,“我才不参加四日戒酒治疗之类的廉价赌博呢。反正他们什么也治不了。我没有什么白色小房间,也不认识你提到的朋友——如果真的有这么一个人存在的话。十块钱——现金——马上付。还是要我叫警察来,告你向我索求麻醉药品?”
“好极了,”我说,“我们叫吧。”
“混蛋,你这个下贱的骗子。”
我站起来。“我猜我弄错了,医生。那家伙上次违誓酗酒,躲在一个姓由V开头的医生那儿。严格来说是秘密医疗。他们晚上来接他,等他的焦虑期过去,再用同样的方法送他回去。甚至没看他走进屋内就溜了。所以,这回他又脱逃而且过了一阵子没回来,我们自然会查档案找线索。我们查出三个姓氏以V打头的医生。”
“有趣。”他苦笑道。他仍然等我着我的回答。“你们根据什么选择?”
我瞪着他。他的右手顺着左上臂内侧轻轻上下移动,脸上汗珠点点。
“抱歉,医生。我们是机密运作。”
“失陪一下。我有另一个病人——”
他一句话没说完就走了出去。他走了以后,一位护士由门口探头进来,匆匆看了我一眼又退开了。
接着乌坎尼奇医生高高兴兴地逛回来,他满面笑容,很轻松,眼睛亮亮的。
“什么?你还在这里?”他显得很惊讶,不然就是故做惊讶状。“我以为我们的小访谈已经结束了。”
“我正要走,我以为你要我等。”
他咯咯笑起来,说:“你知道吗,马洛先生?我们活在非凡的时代。为了区区五百元,我可以让你断几根骨头住进医院。滑稽吧?”
“妙哉,”我说,“你在血管里注射毒品,对不对,医生?老天,你可真容光焕发。”
我向外走。“再见,朋友。”①他唧唧喳喳地说,“别忘了我的十元。付给护士。”
他走向一个对讲机,我离开时,他正跟对讲机说话。候诊室里刚才那十二个人或者另外十二位跟他们差不多的人正忍受不舒服的滋味。护士正在忙。
“一共十元,拜托,马洛先生。这个诊所要求立即付现。”
我迈过一堆脚向门口走去。她跳出椅子,绕过书桌。我拉开门。
“你收不到会出什么事?”我问她。
“你等着瞧。”她气冲冲地说。
“好。你只是尽忠职守。我也是。好好看看我留的名片,你就明白我的职业是什么。”
我继续往外走。候诊的病人用不以为然的目光望着我。不该这样对待医生的。
漫长的告别 16(1)
阿莫斯·瓦利医生可就完全不同了。他有一栋古老的大房子,在古老的大花园里,有古老的大橡树遮荫。那是厚实的木造房舍,前阳台有涡形雕饰,白色栏杆有圆雕和凹槽柱子,像老式的大钢琴的琴腿。几位羸弱的老人坐在阳台的长椅上,身上裹着毯子。
前门有两层,装有花玻璃板。里面的大厅又宽又凉快,拼花地板亮亮的,连一块地毯都没有。阿尔塔迪纳夏天很热,紧贴着小山丘,风直接从头顶过去,吹不进来。八十年前人家就知道该怎么建适宜这种气候的房子。
一个服装干净洁白的护士接过我的名片,我等了一会儿,阿莫斯·瓦利终于屈尊接见我。他是个光头大个子,笑容可掬。白色长外套一尘不染,穿着皱纹胶底鞋,走路静悄悄的。
“有什么事要我效劳,马洛先生?”他的声音浑厚柔和,可以舒解痛苦,安慰焦虑的心情。医生在这儿,没什么好担心的,一切都会顺顺利利的。他有那种床边礼仪,一层层又厚又甜。真了不起——而且强韧如装甲铁板。
“医生,我在找一个姓韦德的人,他是有钱的酒鬼,最近从家里失踪了。过去他曾经躲在一个能应付他的状况的隐密场所。我唯一的线索涉及一位V医生。你是我找的第三个V医生。我非常泄气。”
他和颜悦色微笑着说:“才第三个,马洛先生?洛杉矶附近姓氏以V打头的医生一定有一百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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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可是设有铁窗的却不多。我发觉这边楼上有几间,在房子侧面。”
“是老人。”瓦利医生伤心地说,但他的伤心浑厚而饱满。“孤单的老人,沮丧不快乐的老人,马洛先生。有时——”他做了个非常有表现力的手势,向外?弧形,停顿一下,然后轻轻落下,像一片枯叶飘落在地面。他更明确地加上一句:“我这里不治酗酒病人。现在请恕我失陪——”
“抱歉,医生。你刚好在我们的名单上。也许是个误会。两年前你跟缉毒组的人有过一点儿小小的纠纷。”
“是这样吗?”他露出不解的表情,然后豁然开朗地说道:“啊,是的,我不谨慎雇了一位坏助手。很短的时间。他利用我的信任胡来。是的,没错。”
“我听到的不是这样的,”我说,“我猜出我听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