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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听到的不是这样的,”我说,“我猜出我听错了。”
“你听到是怎么样的,马洛先生?”他依旧笑容可掬,声音成熟悦耳。
“听说你被迫交出麻醉药处方簿。”
这一来有点儿说中他的要害了。他没?目攒眉,却已剥掉了几层魅力十足的笑容,蓝色的眼珠子闪着寒光。“这个荒唐的消息是哪儿来的?”
“来自一家有能力建立这方面档案的大侦探社。”
“毫无疑问,是一群廉价的勒索者。”
“不廉价,医生。他们的基本收费是一百美元一天。由前任宪兵队上校主持。不是收小钱的贪心鬼,医生。别人对他的评价很高。”
“我该给他一些坦白的建议。”瓦利医生淡漠地说,“他名叫什么?”瓦利医生的仪容不再阳光普照,渐渐成为冷嗖嗖的黄昏了。
“机密,医生。别放在心上。全是例行工作。韦德这个姓你一点儿印象都没有,嗯?”
他身后一个小电梯的门开了。一位护士推着一辆轮椅出来,上面坐着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双目紧闭,皮肤泛青,全身裹得紧紧的。护士默默地推着他走过光亮的地板,由边门出去。瓦利医生柔声说:“老人。生病的老人。寂寞的老人。别再回来,马洛先生。你会惹恼我,我恼火的时候可能相当不讨人喜欢。可以说非常非常不讨人喜欢。”
“我无所谓,医生。耽误你时间,谢谢。你这儿真是不错的死亡收容所。”
“这话什么意思?”他向我跨一步,把最后几层甜蜜的外衣也剥掉了。脸上柔和的纹路变成硬硬的山脊。
“怎么啦?”我问他,“我看得出我要找的人不会在这里。我不会来找任何一个还有余力反击的人。生病的老人。寂寞的老人。你自己说的,医生。没人要的老人,但是有钱,有饥渴的继承人在等待。其中一大半说不定已被法庭判为无行为能力。”
漫长的告别 16(2)
“我恼火了。”瓦利医生说。
“清淡的食物,清淡的镇静剂,坚定的治疗。把他们放到阳光下,把他们放回床上。某些窗户上装上铁条,以防有人还有勇气逃脱。他们爱你,医生,全体一致爱你。他们死前握着你的手,看见你眼里的悲哀。而且是真心的。”
“当然是。”他低声吼道。现在他双手握拳。我应该适可而止。但我对他渐渐感到恶心。
“当然,”我说,“没有人喜欢失去一个出手阔绰的顾客。何况你用不着讨好他。”
“总得有人做啊。”他说,“总得有人照顾这些伤心的老人,马洛先生。”
“总得有人清除污水沟。仔细想想清除污水沟还是一种干净又诚实的工作呢。再见,瓦利医生。当我的工作使我自觉肮脏时,我会想起你。这会让我无限欢欣鼓舞。”
“你这肮脏的寄生虫,”瓦利医生咬牙说道,“我该打断你的脊梁。我这行是一种正直专业的正直支脉。”
“是啊。”我不耐烦地看着他说,“我知道。只是有死亡的气味罢了。”
他没打我,于是我由他身边走出去。我从宽宽的双扇门回头望。他一动也不动。他有一项工作要干,就是把层层的蜜糖重新放回脸上。
漫长的告别 17(1)
我开车回好莱坞,自觉像一截被嚼过的绳子。吃东西嫌太早,也太热了。我打开办公室的风扇。空气没有变凉爽,只是流通了一些。外面的林荫大道上人车川流不息。我的脑袋里的思绪却像粘蝇纸上的苍蝇粘在一起。
出击三次,三次都失误。我只不过看了太多医生而已。
我打电话到韦德家。一个墨西哥腔的人来接电话,说韦德太太不在家。我要找韦德先生。对方说韦德先生也不在。我留下姓名。他似乎毫不困难就听清楚了。他说他是用人。
我打电话到卡恩机构去找乔治·彼得斯。也许他有另外还认识的别的医生。他不在。我留下假名和真的电话号码。一个钟头像一只病蟑螂慢慢爬过去。我宛如无名沙漠中的一粒小砂子。像一个子弹刚用完的双枪牛仔。打了三发,三发都不中。我讨厌凡事成三。你找A先生,一无所获。你找B先生,一无所获。你找C先生,还是一样。一个礼拜后你发现应该是D先生。只是你不知道有他存在,等你查出来,客户已改变主意,不要你调查了。
乌坎尼奇和瓦利医生都可以划掉。瓦利的机构很赚钱,不会碰酗酒病例。乌坎尼奇是窝囊废,是在自己诊所走钢丝的高空表演家。助手一定知情。至少某些病人一定知道。只要有人抱不平打个电话,他就完了。不管酒醉或清醒,韦德不会走近他的地盘。他可能不算太聪明——很多成功的人都不是智能方面的巨人——但他不会笨到跟乌坎尼奇打交道。
唯一的可能是韦林杰医生。他有足够空间,而且足够幽静,说不定还颇有耐心。可是塞普尔维达峡谷离艾德瓦利这么远。他们在哪儿接触的?他们怎么认识的?假如韦林杰是那处房地产的主人,而且已有买主,那他不算太有钱。我忽然想到一个主意。我打电话给产权公司的熟人,想查那块地的情况。没人接。产权公司那天休假。
我也下班,开车到拉辛纳戛,前往红宝石蒙古烤肉,把名字告诉领班,坐上吧台凳等着,前面放上一杯威士忌,耳中响着马雷克·韦伯①的华尔兹,享受一番。过了一会儿,我越过天鹅绒绳圈走进去,吃了一口红宝石举世知名的沙利斯伯里牛排,其实就是碎牛肉饼摆在烧烫的木板上,旁边围着烤焦的马铃薯泥,加上炸洋葱圈和混合沙拉——这种沙拉男人可以在餐厅里乖乖吃下,但如果老婆在家给他吃这个,他可就大吼大叫了。
吃完后我开车回家。打开前门的时候,电话铃响了。
“马洛先生,我是艾琳·韦德。你要我打给你。”
“只是查查看你那头有没有发生什么事。我整天看医生,没交上朋友。”
“不,对不起。他还没露面。我忍不住焦急。那我猜你没什么消息要告诉我吧。”她的声音低低的,很没有精神。
“这个地方很大,人又多,韦德太太。”
“到今晚就整整四天了。”
“对,可是还不算太久。”
“对我来说很久。”她沉默半晌,继续说,“我拼命思考,设法想起一些事。一定有一些事,有某种暗示或回忆。罗杰很健谈。”
“你对韦林杰这个姓氏有什么印象吗,韦德太太?”
“不,恐怕没有。我应该有吗?”
“你提过韦德先生有一次由一个穿牛仔装的高个子青年送回来。如果你再看见他,认不认得出来,韦德太太?”
“我猜可以,”她犹豫不决地说,“如果情况相同的话。不过我只瞥见他一眼。他姓韦林杰?”
“不,韦德太太。韦林杰是体格健壮的中年人,在塞普尔维达峡谷开一家——更精确地说,曾经开了一家休闲牧场。有个打扮花哨名叫厄尔的年轻人为他工作。韦林杰自称医生。”
“好极了。”她热情洋溢地说,“你不觉得追对了路子吗?”
“我可能惹来一身腥,比淹死的小猫还要惨。等我知道了再告诉你。我只是要确定罗杰回家没有,你有没有想起什么明确的事?”
漫长的告别 17(2)
“我恐怕帮不上你什么忙。”她郁闷地说,“请随时打电话给我,多晚都没关系。”
我答应照办,就挂断了电话。这回我随身带了一把枪和一只三个电池的手电筒。枪是点三二的小短筒枪,装有平头子弹。韦林杰医生的用人厄尔除了?指节环,可能还有别的武器。如果有,他一定会愚蠢地拿出来玩。
我又开车上路,大胆开快车。没有月亮的夜晚,我到达韦林杰医生的私产入口,应该天黑了。黑暗正合我的需要。
那道大门还系着铁链和挂锁。我开过去,停在公路上远远的地方。树下还有余光,可是不会维持太久了。我爬进大门,爬上山坡,找徒步小径。远处山谷中依稀听见鹌鹑叫。一只伤心的鸽子正在惊叹生命的悲哀。没有徒步小径,至少我找不着,于是我退回路面,顺着砾石边缘走。尤加利树渐少,换成橡树,我越过山脊,远远看见几盏灯光。我由游泳池和网球场后面走到道路尽头可以俯视主建筑的地方,足足花了三刻钟。屋里灯火通明,我听见音乐声传出来。再过去的树影中另一间小屋也亮着灯。树林里到处都是黑漆漆的小木屋。我顺着一条小路走,突然间主屋后面的聚光灯亮起来。我猛地停住脚步。聚光灯没有特意搜寻什么,笔直向下照,在后阳台和阳台外的地面上映出一个宽宽的光池。然后有扇门砰一声开了,厄尔走了出来。我知道我来对了地方。
厄尔今晚打扮成牛仔,上次带罗杰·韦德回家的就是个牛仔。厄尔正在用绳圈。他穿一件缝有白线的深色衬衫,脖子上松松地缠一条圆点围巾,腰系一条有大量银饰的宽皮带,配上两个玩具皮枪套,各放一把象牙柄的枪。他下半身穿着优雅的马裤和交叉缝有白线的马靴,新得发亮,脑袋背后挂一顶白色宽边帽,一条像是编织成的银绳软软地垂在衬衫外,尾端没打结。
他一个人站在白色聚光灯下,向四周甩绳圈,在圈里圈外踏进踏出,成了没有观众的演员——高大苗条英俊的度假牧场马夫一个人唱独角戏,陶醉在这场表演中。双枪厄尔,科奇斯县人见人怕的好汉。这种休闲牧场爱马如痴,连电话接线小姐都穿着马靴上班,厄尔在这儿如鱼得水。
突然间他听到一个声音,也许是假装听到了。绳子垂下来,他双手从枪套中抓起手枪平举,大拇指按着手枪的撞针。他窥视着暗处。我不敢动。那两把混蛋枪说不定装了子弹。可是聚光灯照花了他的眼,他没看见什么。他把枪放回枪套,拿起绳子,松松收成一堆,然后走回屋内。灯熄了,我也拔脚走开。
我在树丛中迂回移动,走近山坡上亮着灯的小屋。没有声音传出来。我走到一扇纱窗外往里瞧,灯光是一张床头几上的小灯射出来的。床上有个人仰躺着,全身松弛,穿睡衣的手臂伸在被子外头,眼睛睁得老大,瞪着天花板。这人看来个头不小,脸有一半在暗影中,但我看得出他脸色苍白,需要刮胡子,没刮胡子的时间差不多跟失踪时间吻合。张开的手指一动也不动地悬在床铺外。他好像一连几个钟头没有移动过了。
我听见小屋另一侧的小路有脚步声传来。纱门吱嘎响,接着韦林杰医生结实的身躯出现在门口。他手上端了一大杯番茄汁之类的东西。他扭亮落地灯,身上的夏威夷衬衫泛出黄黄的光。床上的人连看都不看他。
韦林杰医生把玻璃杯放在床头几上,拉过一张椅子坐下。他伸手抓过一只手腕测脉搏。“你现在觉得怎么样,韦德先生?”他的声音很和气,很焦急。
床上的人不答腔,也不看他,继续盯着天花板。
“得了,得了,韦德先生。我们别闹情绪了。你的脉搏比平常快了一些。你身子衰弱,此外——”
“泰姬,”床上的人突然说,“告诉那个人,如果他知道我的状况,狗杂种的用不着麻烦来问我。”他的声音优美清晰,语气却不友善。
“谁是泰姬?”韦林杰医生耐心问道。
“我的代言人。她在那边的角落里。”
漫长的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