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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襄王十六年,晋怀公圉之元年,春正月,秦穆公同晋公子重耳行至黄河岸口,渡河船只,俱已预备齐整,穆公重设饯筵,丁宁重耳曰:“公子返国,毋忘寡人夫妇也。”乃分军一半,命公子絷、丕豹护送公子济河,自己大军屯于河西。正是:“眼望捷旌旗,耳听好消息。”
却说壶叔主公子行李之事,自出奔以来,曹、卫之间担饥受饿,不止一次,正是无衣惜衣,无食惜食,今日渡河之际,收拾行装,将日用的坏笾残豆、敝席破帷,件件搬运入船,有吃不尽的酒餔之类,亦皆爱惜如宝,摆列船内。
重耳见了,呵呵大笑,曰:“吾今日入晋为君,玉食一方,要这些残敝之物何用?”喝教抛弃于岸,不留一些。
狐偃私叹曰:“公子未得富贵,先忘贫贱,他日怜新弃旧,把我等同守患难之人,看做残敝器物一般,可不枉了这十九年辛苦?乘今日尚未济河,不如辞之,异时还有相念之日。”
乃以秦公所赠白璧一双,跪献于重耳之前曰:“公子今已渡河,便是晋界,内有诸臣,外有秦将,不愁晋国不入公子之手。臣之一身,相从无益,愿留秦邦,为公子外臣,所有白璧一双,聊表寸意。”
重耳大惊曰:“孤方与舅氏共享富贵,何出此言?”
狐偃曰:“臣自知有三罪于公子,不敢相从。”
重耳曰:“三罪何在?”
狐偃对曰:“臣闻:”圣臣能使其君尊,贤臣能使其君安‘,今臣不肖,使公子困于五鹿,一罪也;受曹、卫二君之慢,二罪也;乘醉出公子于齐城,致触公子之怒,三罪也。向以公子尚在羁旅,臣不敢辞;今入晋矣,臣奔走数年,惊魂几绝,必力并耗,譬之余笾残豆,不可再陈,敝席破帷,不可再设,留臣无益,去臣无损,臣是以求去耳。“
重耳垂泪而言曰:“舅氏责孤甚当,乃孤之过也。”
即命壶叔将已弃之物,一一取回。复向河设誓曰:“孤返国,若忘了舅氏之劳,不与同心共政者,子孙不昌。”
即取白璧投之于河曰:“河伯为盟证也。”
时介子推在他船中,闻重耳与狐偃立盟,笑曰:“公子之归,乃天意也,子犯欲窃以为己功乎,此等贪图富贵之辈,吾羞与同朝。”自此有栖隐之意。
重耳济了黄河,东行至于令狐,其宰邓惛发兵登城拒守,秦兵围之,丕豹奋勇先登,遂破其城,获邓惛斩之,桑泉臼衰望风迎降。晋怀公闻谍报大惊,悉起境内车乘甲兵,命吕省为大将,郤芮副之,屯于庐柳,以拒秦兵。畏秦之强,不敢交战。公子絷乃为秦穆公书,使人送吕、郤军中,略曰:
寡人之为德于普,可谓至矣,父子背恩,视秦如仇,寡人忍其父,不能复忍其子。今公子重耳,贤德著闻,多士为辅,天人交助,内外归心。寡人亲率大军,屯于河上,命絷护送公子归晋,主其社稷。子大夫若能别识贤愚,倒戈来迎,转祸为福,在此一举!
吕、郤二人览书,半晌不语。欲接战,诚恐敌不过秦兵,又如龙门山故事;欲迎降,又恐重耳记著前仇,将他偿里克、丕郑父之命。踌躇了多时,商量出一个计较来。乃答书于公子絷,其略云:
某等自知获罪公子,不敢释甲。然翼戴公子,实某等之愿也,倘得与从亡诸子,共矢天日,各无相害,子大夫任其无咎,敢不如命。
公子絷读其回书,已识透其狐疑之意,乃单车造于庐柳,来见吕、郤,吕、郤欣然出迎,告以衷腹曰:“某等非不欲迎降,惧公子不能相容,欲以盟为信耳。”
絷曰:“大夫若退军于西北,絷将以大夫之诚,告于公子,而盟可成也。”
吕、郤应诺,候公子絷别去,即便出令,退屯于郇城。
重耳使狐偃同公子絷至郇城,与吕、郤相会。是日,刑牲歃血,立誓共扶重耳为君,各无二心。盟讫,即遣人相随狐偃至臼衰,迎接重耳到郇城大军之中,发号施令。
怀公不见吕、郤捷音,使寺人勃鞮至晋军催战。行至中途,闻吕、郤退军郇城,与狐偃、公子絷讲和,叛了怀公,迎立重耳,慌忙回报。怀公大惊,急集郤步扬、韩简、栾枝、士会等一班朝臣计议。
那一班朝臣,都是向著公子重耳的,平昔见怀公专任吕、郤,心中不忿,“今吕、郤等尚且背叛,事到临头,召我等何用?”一个个托辞,有推病的、有推事的、没半个肯上前。怀公叹了一口气道:“孤不该私自逃回,失了秦欢,以致如此。”
勃鞮奏曰:“群臣私约共迎新君,主公不可留矣!臣请为御,暂适高梁避难,再作区处。”
不说怀公出奔高梁。
再说公子重耳,因吕、郤遣人来迎,遂入晋军。吕省、郤芮叩首谢罪,重耳将好言抚慰。赵衰、臼季等从亡诸臣,各各相见,吐露心腹,共保无虞。吕、郤大悦,乃奉重耳入曲沃城中,朝于武公之庙。绛都旧臣,栾枝、郤溱为首,引著士会、舟之侨、羊舌职、荀林父、先蔑箕、郑先都等三十余人,俱至曲沃迎驾,郤步扬、梁繇靡、韩简、家仆徒等另做一班,俱往绛都郊外邀接。
重耳入绛城即位,是为文公。
按重耳四十三岁奔翟,五十五岁适齐,六十一岁适秦,及复国为君,年已六十二岁矣。
文公既立,遣人至高梁刺杀怀公。子圉自去年九月嗣位,至今年二月被杀,首尾为君不满六个月,哀哉!寺人勃鞮收而葬之,然后逃回。不在话下。
却说文公宴劳秦将公子絷等,厚犒其军。有丕豹哭拜于地,请改葬其父丕郑父,文公许之。文公欲留用丕豹,豹辞曰:臣已委质于秦庭,不敢事二君也。“乃随公子絷到河西,回复秦穆公。
穆公班师回国。
史臣有诗美秦穆公云:
辚辚车骑过河东,龙虎乘时气象雄。
假使雍州无义旅,纵然多助怎成功?
却说吕省、郤芮迫于秦势,虽然一时迎降,心中疑虑,到底不能释然,对著赵衰臼、季诸人,未免有惭愧之意。又见文公即位数日,并不曾爵一有功,戮一有罪,举动不测,怀疑益甚,乃相与计较,欲率家甲造反焚烧公宫,弑了重耳,别立他公子为君。
思想:“在朝无可与商者,惟寺人勃鞮乃重耳之深仇,,今重耳即位,勃鞮必然惧诛,此人胆力过人,可邀与共事。”使人招之,勃鞮随呼而至。吕、郤告以焚宫之事,勃鞮欣然领命,三人歃血为盟,约定二月晦日会齐,夜半一齐举事。
吕、郤二人各往封邑暗集人众,不在话下。
却说勃鞮虽然当面应承,心中不以为然,思量道:“当初奉献公之命;去伐蒲城,又奉惠公所差,去刺重耳。这是桀犬吠尧,各为其主。今日怀公已死,重耳即位,晋国方定,又干此大逆无道之事,莫说重耳有天人之助,未必成事,纵使杀了重耳,他从亡许多豪杰,休想轻轻放过了我。不如私下往新君处出首,把这话头,反做个进身之阶,此计甚妙。”
又想:“自己是个有罪之人,不便直叩公宫。”遂于深夜往见狐偃。
狐偃大惊,问曰:“汝得罪新君甚矣#不思远引避祸,而夤夜至此何也?”
勃鞮曰:“某之此来,正欲见新君,求国舅一引进耳。”
狐偃曰:“汝见主公,乃自投死也。”
勃鞮曰:“某有机密事来告,欲救一国人性命,必面见主公,方可言之。”
狐偃遂引至公宫门首,偃叩门先入,见了文公,述勃鞮求见之语。文公曰:“鞮有何事,救得一国人性命?此必托言求见,借舅氏作面情讨饶耳。”
狐偃曰:“‘刍荛之言,圣人择焉。’主公新立,正宜捐弃小忿,广纳忠告,不可拒之。”
文公意犹未释,乃使近侍传语责之曰:“汝斩寡人之袂,此衣犹在,寡人每一见之寒心。汝又至翟行刺寡人,惠公限汝三日起身,汝次日即行,幸我天命见祐,不遭毒手。今寡人入国,汝有何面目来见?可速逃遁,迟则执汝付刑矣!”
勃鞮呵呵大笑曰:“主公在外奔走十九年,世情尚未熟透耶?先君献公,与君父子:惠公则君之弟也。父仇其子,弟仇其兄,况勃鞮乎?勃鞮小臣,此时惟知有献、惠,安知有君哉?昔管仲为公子纠射桓公中其钩,桓公用之,遂伯天下,如君所见。将修射钩之怨,而失盟主之业矣。不见臣,不为臣损,但恐臣去,而君之祸不远也。”
狐偃奏曰:“勃鞮必有所闻而来,君必见之。”
文公乃召勃鞮入宫。勃鞮并不谢罪,但再拜口称:“贺喜!”
文公曰:“寡人嗣位久矣,汝今日方称贺,不已晚乎?”
勃鞮对曰:“君虽即位,未足贺也。得勃鞮,此位方稳,乃可贺耳!”
文公怪其言,屏开左右,愿闻其说。
勃鞮将吕、郤之谋,如此恁般,细述一遍,“今其党布满城中,二贼又往封邑聚兵,主公不若乘间与狐国舅微服出城,往秦国起兵,方可平此难也。臣请留此,为诛二贼之内应。”
狐偃曰:“事已迫矣,臣请从行,国中之事,子余必能料理。”
文公叮嘱勃鞮:“凡事留心,当有重赏。”
勃鞮叩首辞出。
文公与狐偃商议了多时,使狐偃预备温车于宫之后门,只用数人相随。文公召心腹内侍,吩咐如此如此,不可泄漏。是晚,依旧如常就寝。至五鼓,托言感寒疾腹病,使小内侍执灯如厕,遂出后门,与狐偃登车出城而去。
次早,宫中俱传主公有病,各来寝室问安,俱辞不见。宫中无有知其出外者。
天明,百官齐集朝门,不见文公视朝,来至公宫询问,只见朱扉双闭,门上挂著一面免朝牌。守门者曰:“主公夜来偶染寒疾,不能下床,直待三月朔视朝,方可接见列位也。”
赵衰曰:“主公新立,百事未举,忽有此疾,正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
众人信以为真,各各叹息而去。
吕。郤二人闻知文公患病不出,直至三月朔方才视朝,暗暗欢喜曰:“天教我杀重耳也!”
且说晋文公。狐偃潜行离了晋界,直入秦邦,遣人致密书于秦穆公,约于王城相会。穆公闻晋侯微行来到,心知国中有变。乃托言出猎,即日命驾,竟至王城来会晋侯。相见之间,说明来意。穆公笑曰:“天命已定,吕、郤辈何能为哉?吾料子余诸人,必能办贼,君勿虑也!”
乃遣大将公孙枝屯兵河口,打探绛都消息,便宜行事。晋侯权住王城。
却说勃鞮恐吕、郤二人见疑,数日前,便寄宿于郤芮之家,假作商量。至二月晦日,勃鞮说郤芮曰:“主公约来早视朝,想病当小愈,宫中火起,必然出外,吕大夫守住前门,郤大夫守住后门,我领家众据朝门,以遏救火之人,重耳虽插翅难逃也。”
郤芮以为然,言于吕省。
是晚,家众各带兵器火种,分头四散埋伏。约莫三更时分,于宫门放起火来,那火势好不凶猛。
宫人都在睡梦中惊醒,只道宫中遗漏,大惊小怪,一齐都乱起来。火光中但见戈甲纷纷,东冲西撞,口内大呼:“不要走了重耳!”
宫人遇火者,烂额焦头;逢兵者,伤肢损体。哀哭之声,耳不忍闻。吕省仗剑直入寝宫,来寻文公,并无踪影;撞见郤芮,亦仗剑从后宰门入来,问吕省:“曾了事否?”
吕省对答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