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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冷儿看着他,奇怪自己竟没有哭。那一天他或许失去了爱人和妹妹,她却同时失去了爹娘、养娘以及挚爱的男人。
其实她也一样不清楚自己为何到如今还好好活着,三年来一直有一股力量在支持着她,她却分不太清这力量究竟是什么。若要说为自己而活这些空话,到如今却也不现实。
是以她私心里觉得自己跟楼心月其实一样可怜。但她却并不愿和楼心月一样坦然说出来,她什么都没有了,唯独还想留着表面的这点傲。至少,在一切解决之前,留着它。
楼心月道:“我也不会在此逗留太久,扶家与洛家之人只怕即可便会赶来,三年之约已至,我也该回去助楚儿一臂之力。”
他说那名字时留神看萧冷儿,奈何她竟是连眼皮也不动一下:“既如此,也劳你转告他,我此番下山,是决意要了结这一段恩怨。我既已下定决心,也请故人莫要再仰仗昔日那一点情分。”
楼心月目中甚至是带了些好奇与探究的望她:“你倒当真舍得?三年前我是亲眼见到你宁愿自裁与负尽天下人也不肯负他,如今这言之凿凿、却又是为着哪般?”顿了一顿他忽的又笑道,“其实我辈之人不拘小节,你二人若当真想在一起,我这当爹的必不至反对。”
他方才开口之前实连自己也没料到会说出这样一番话,但若说三年前萧冷儿纵然慧及天下,但一眼望去亦不过是善良女儿,至今日他二人相对半晌,此女从呼吸吐纳到言谈神情,却是毫无破绽,倒叫他当真有些惊诧起来,这才忍不住要拿话激她。
萧冷儿神色不变,一双手拢在宽大袖口中:“昔年少不更事,起了不少糊涂心思,亦犯下不少罪过,倒叫圣君见笑了。”
糊涂心思?罪过?楼心月沉吟片刻,复又笑出声来:“你确是变了。”从前那个至情至性的萧冷儿,纵使再恨极了那人,却也敢当着天下人承认对他的情意。那般朗朗态度,与如今这不露声色,确已相差太远。
萧冷儿已俯下身去抚弄墓前长草:“圣君这就请离去吧,扶洛两家后人想必随后就到,咋见之下唯恐伤了和气。今日原非咱们正式相见之期,找个时间,本座自当前来圣界拜会。”
她自呼“本座”,却也是一生中头一回以此自称。楼心月这才醒悟到眼前这小女子业已是紫峦山之主,论名望地位竟可与他并驾齐驱,之前倒是他仍以旧时目光看她,委实掉以轻心了。想到此着,楼心月再不多言,转身便待离开。萧冷儿却再度开口:“本座方才所言,还望圣君牢牢记住。”
调头看她,他有些不解。
站起身来,她捋一捋额前乱发:“圣君半生无敌,一心求败,本座、必会给你一个了结。”
楼心月微怔过后洒然而笑:“本座虚席以待,还望萧姑娘莫让本座久候。”
说完这句两人再无言语,楼心月飘然离去,萧冷儿还是蹲了身整理墓前乱草。只一炷香工夫,扶雪珞几人身影便已出现在丛林那头。她远远看着,到底忍不住低头一笑,却终究没有起身相迎。
洛依二女却已欢呼着向她跑过来。
二女即将扑倒她身上,萧冷儿及时起身,冲二人笑上一笑。
这一笑却让那两人接下来的动作生生顿住,面上原本混合了欢喜和激动的笑意和盈睫泪光都仿佛停顿了片刻,两张美丽无端的脸,这般看来竟有些好笑。
原本期待已久的重逢就在她这一笑中化了好笑。
洛烟然呆呆看着她,依暮云目中那泪珠却已滚落下来,喃喃的也不知是与她说还是自言自语:“十二年了,咱们相识十二年,即便是第一次见面,你也不曾如此生疏的对我笑过……”
萧冷儿恍若未闻,只朝着随后而来的扶雪珞洛云岚二人颔首浅笑:“好久不见。”
望了她笑靥,洛云岚亦是不语,四人中唯有扶雪珞浮出苦意隐现的笑容,柔声道:“这几年你可安好?”
“一切都好。”萧冷儿点点头,随即敛衽福一福身,“大敌当前,几位有心前来祭拜亡母,冷儿在此谢过。”
扶雪珞摇了摇头:“夫人当年毅然殉身,家父与洛师叔千叮万嘱要我几人前来祭拜,亦是还夫人一份为武林大义之情。”
萧冷儿闻言不由失笑:“何必说得如此冠冕堂皇。亡母虽非自私之人,却也绝非无私,她所做一切皆为我萧家和她自己,又何时想过甚武林大义,却是师叔几位太言过其实。”
瞧二人这般情形,洛云岚震惊过后,首先便忍将不住,大声道:“萧冷儿,你我已相交多年,三年来我们无时无刻不记挂于你,此番前来,亦是想着可以与你早日重逢。但你如今却要做出一副客气气假惺惺的模样,倒生怕我几人亲近了你似的,委实叫人寒心。”
萧冷儿折一折身:“如此,多谢几位记挂于我。”不待几人开口,她却又道,“既然洛公子要如此想,如此也好,我们互不闻对方消息三年之久,互相之间有些生疏是难免。但如今道义相交,那些昔日情意,倒也无谓。”
她此话一出,洛依二女不由各自退后三步,依暮云泪如断线珍珠,颤声道:“你可知、你可知这些话会让我们如何伤心?你……难道你真的半分不舍也没有?”从前,从前这个人是宁愿自己受再多苦,也决不愿她们几人受半分委屈。叫她如何将眼前这个冷冷淡淡的女子和她这一生的挚友联系在一起?
萧冷儿双手再度拢入袖中,仍是淡淡道:“依姑娘又何必与一个早已没有心的人谈甚心意。”
她此话说得甚是平静,但其中仿佛历尽了千难百苦才留剩下来的苍凉倦怠,却听得几人心中巨震,几乎在一瞬间便立时原谅了她方才的种种冷淡。心中充满爱怜凄苦,洛烟然不由自主又上前两步:“你……你何必如此,苦了自己。”
萧冷儿凝视她温然一笑:“三年前我心中平静,无喜无悲,无甜无苦。”抬头望其他三人一眼,“我此番下山,只为两件事。第一件是秉持父母遗愿,杀楼心、破圣界,除害之余,更为报父母血海深仇。至于第二件事——”
她目光再度转向洛烟然,当中一闪而过似是久未出现的怜惜哀悯,却到底没多做停留,便自毅然看向扶雪珞:“亦是遵从三年前应允亡父之事,前来与扶公子履行婚约,只怕扶公子嫌弃冷儿粗鄙。此事若公子不愿,冷儿绝不会勉强,但也请公子念着昔日亡父的一点师徒之谊,以及在他临死前许下的誓约。”
她口中说着“绝不勉强”,却在短短几句话间便断了几人退路,更是丝毫不顾念洛烟然的难以置信。
饶是扶雪珞在她这等直言之下亦不由红了脸,张口结舌之下哪还有平日处变不惊的风范:“可是你……我……”他原本以为那日她答应婚事只为了萧如歌遗愿,从未想过她会真想嫁给他。更是早在三年前便已打定主意,此事只要她不愿,他便终生不向任何人多提及一个字。
他从未想过此生能够娶她为妻。
尽管眼前这个她,并非他所熟知的那个她。但他那样清楚他所爱的萧冷儿全天下独一无二,不管她变成什么样,不管她心里还有谁,她仍是他内心深处唯一的执念与期盼。
萧冷儿只是静静的看着他。
良久洛烟然喃喃道:“三年前我就猜到、猜到当日你们应允下来的是这件事。但我却自以为最了解你二人的心思,我只当你口中虽答应,内心却绝不会勉强自己嫁给他人,我只当、只当雪珞他爱你容你,只要你不愿,他也绝不会提半个字。哪知、哪知这世间大忌果然便是自以为是……”
她也看着她。
她没有错,她什么都猜得很对。
她错的只有唯一的一件,那就是从前的萧冷儿早在三年前就已经死了,所有的爱、所有的心所有的感情,全部死了。而她活了下来,为了不知道的什么原因。活着的这个她,不动声色的逼一个从前不喜爱的男人娶自己为妻。
半晌她冲她粲然一笑:“你说得没错,此生除了父母为我文定的扶雪珞扶公子,我绝不另嫁‘他人’。”
她们口中的“他人”分明就是相反。
她说出这样残忍的话,仿佛只为了叫昔日最要好的知己心碎。
洛烟然确实已心碎,却不知是为自己还是为她。
扶雪珞却不理几人的争执,只牢牢看了这个梦中女子的眉眼,仍是那般温柔的语声道:“好。”
她方要说话,他已柔声截住她:“无论你做这个决定是为了什么,也无论还有什么其他原因,只要是你想的,只要是我能做得到,我不会问你原因,但是我一定会答应你。”
她怔怔的看着他。
他抬手抚她眉眼,忽的便落下泪来:“旁人总说我对你如何如何痴心,但这一生你已受了太多的苦,而我、我这一生能为你付出的却太少太少。你也从未要求过我什么,这一次你请求的是我而不是旁人,我、我真的很高兴。”他一生白衣,黑瞳中含泪,衬了这真心实意的笑意,便是一种绝艳的清姿。
她却在这绝世容华中转过头去:“我自会告诉你们原因,但眼下最紧要之事,却要赶回洛阳。三年既至,以问心的狠厉,我们是片刻也耽误不得。”
她说着已当先拂袖而去,甚至不再多看冷剑心青冢一眼。依暮云呆呆道:“她真的……变得我都快不认识了。”
洛云岚笑一笑,这半天他再多的震惊也已清醒过来:“正因如此,我们更应加倍对她好。”他扶了依暮云香肩,温和的看她一眼,“她是萧冷儿,不是旁人。”
一路无话。
几日后五人顺利抵达洛阳。
扶鹤风、洛文靖众人早已翘首以盼,待见到萧冷儿,各自亦不免在心中感叹一番她的转变。又听闻二人婚事,扶鹤风自是不会反对,但洛烟然对扶雪珞的情意众人皆知,洛文靖口中虽道儿孙自有儿孙福,心中亦是有些唏嘘。
再过两日,原本与萧冷儿一同下山、半途却绕道去了川内一趟的萧泆然兄妹也已赶来。闻知那两人婚期,萧泆然纵然没说什么,但眉宇间的心疼和无奈有心人却都是看在眼里。
这日午后,兄妹二人得了闲便自散步出去。
二人各怀心中,一路少言,竟是不知不觉便走到城郊。萧泆然如梦初醒,方叹道:“连自己走了哪条路都不清楚,竟已行了这么远。”
见萧冷儿但笑不语,他又补充一句:“我原本的心愿并不是走这一条路。如今行错,只失去了另一条路的好风景,现在纵然想从走一次,但你我哪来那许多空闲。”
萧冷儿悠悠笑道:“纵然错过一路风景,但这一条路同样有美景,大哥也并非就当真错失多少。”
他看着她,静静道:“一条路走错了,我可以掉转头重来,纵然时间紧迫,总也还是可以的。但人生有些事若行差踏错,恐怕一生都再没了回头的机会。妹子,到如今我不愿再置喙你的决定,但也不愿看你日后后悔。”
“难道我还会有以后?”她蓦地抬头看他,目中光芒陡胜,片刻却又平静下来,淡淡道,“我说过,每一条路上都有不同风景,不必太执着于最初心里想的那一条,若能看得透了,万事万物也……”
“那些风景再美,若不是你心中真正想要的,又有什么用?”蓦地打断她说话,萧泆然激动之中更隐三分痛苦,“我从一开始就反对、反对你和那人,就算到了如今也只会更反对。但我也明知除了他,这世间其他的所有风景,即使再美也入不了你的眼。事到如今,你即使认命,又何苦非要勉强自己做不愿之事,除了伤人伤己,又有什么意义?”
“啪”的一声轻响,萧冷儿手中已折下一只开得正好的紫芍药,转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