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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一刻有那么几个人忽然明白到,原来他和她一直留着不该留之人的性命,只为此刻而已。
这想法叫人比浸在死水里还要寒冷。
庚桑楚萧冷儿双手相握,此刻眼睛忽然双双看向人群中某一处。
所有人都忍不住随着他二人目光而已。
片刻之后一人已被全然孤立出来。
童霖舔了舔干燥的嘴唇,只觉此刻自己比被人扒光了衣服扔在洛阳城大街上还不如。
他浑身僵硬,竟连发抖都已忘记。
察觉到他二人意图,扶雪珞不及多想,身子一侧已挡在童霖之前。
见他动作萧楚二人神色并不见如何意外,但萧冷儿挑眉望他眸光明显已较方才凝重:“扶盟主,我二人处理教内事务,烦劳你让开吧。”
尤崇陵颈间的血还在泊泊流着,扶雪珞从前不知道原来人的血并不会随着死亡一起流干。那被圣沨一匕削掉的下巴也正静静躺在他脚下。
整整齐齐的,并没有想象中那血肉模糊。
但扶雪珞只觉胸腔里翻滚得越加厉害。
他自十来岁踏入江湖,这些年杀过的人自己也计不清,但就算许多年前第一次杀人之时,也未曾生出此刻的寒冷与无穷无尽的痉挛。
他只觉浑身经脉都如同绞在一处般难受。
眼前的姑娘容颜清丽,目如秋水。一直以来她在他心里如同天山上的雪莲花一样孤洁纯白。但此时他看着她,这才发觉这么多年来,原来他从未真正了解过她。
她的心胸,她的抱负,她的承担,她的忍,她的……狠。
心里一波连着一波的苍茫,半晌扶雪珞终于垂下凝视她那眸去,轻声道:“你罢手吧。”
萧冷儿不知何时已挣开庚桑楚扶持。淡淡素衣,形销骨立,连眼波也是淡淡的,但这淡然中却有一股尖锐的决绝之意。
“你是不肯罢手的了。”不必她出声,扶雪珞已倦然续道,“你如今功力全失,性命垂危。如此以智谋权,只令你朝不保夕。到头来这一切都不过一场虚空,你此时此刻这执念,又有甚意义?”
在一个月前,他们还是将要正式拜堂的夫妻。在一个月前,他死也不会对她说出“你性命垂危”这般说话。
萧冷儿忽的极低声笑了笑,便抬起头来笑望眼前这只差一点便成为她丈夫的清隽男子:“若我不肯罢手,你将如何?”
扶雪珞向来是出尘脱俗的,但他此刻面上却掠过一抹极致的疲倦。不复多言,他轻手一弹腰间宝剑。
此情此景庚桑楚本该立时上前,但他目中却忽然露出一种近乎“激赏”的神情。萧冷儿目中也有着几乎与他一模一样的神采,只是这神采之后多少有些怆然,只因她明知这背后需要付出多大的代价。良久她轻声叹道:“雪珞,你终于解脱了。”
扶雪珞抿一抿嘴:“我眼见了方才那一幕,突然意识到,自己宁可杀了你,也不愿再留你在此间受苦。”
“你倒十分为我着想。”萧冷儿含笑瞟一眼庚桑楚,“这等气魄,从前可是某人独有。”
“如今自然还是。”一手揽了她香肩,庚桑楚浑不经意笑道,“这天底下能说出这句话的人成千上万,只可惜能做得到的,注定一个也没有。”如今就连他也是不能,他自己心下清楚得很。
萧冷儿浅笑不已:“你倒自信得很。”再看向扶雪珞,却已没了方才那种种情绪,“问心的话扶盟主想必也听到了,若没有在此与我圣界倾力一战的醒觉,劳烦让开吧。”
扶雪珞不言也不动。
庚桑楚摇扇轻笑:“这童霖,咱们是必定要杀的。”
扶雪珞亦抿紧了嘴:“玉英门既归入我武林盟,武林盟必定保它周全。”
那是全无商量余地了。庚桑楚一把折扇更是摇得款款生姿:“听扶盟主的意思,那是不惜与问心一战了。”
眼睛眨也不眨盯了他脚尖,扶雪珞缓缓道:“殿下确信如今还有能力与扶某一战?”
庚桑楚微怔过后纵声失笑:“扶盟主何不一试?”
这几年他笑容少有如此肆意璀然,一笑之下整个人光彩熠熠,似浴火的凤凰,轻易便夺去此间所有眼目。浑身张狂矫骜之气,哪还有片刻前半分清肃。
庚桑楚武功如何从前是无人知晓的,但他气势一出只如王者,天下间无人敢逆其锋芒。月前扶萧二人婚礼上众人一场大战,庚桑楚以一敌五,重创武林盟,此战震惊天下。许多人言道,问心今日武学,早已超过当年楼心月萧如歌二人造诣,说一声前无来者绝不为过!
但庚桑楚于此战中受创深重亦不是秘密。这一个月来,楼心圣界已打发了不下百名暗杀者。甚至有人放言,庚桑楚经此一役与萧冷儿两败俱伤,结局也正如她一般,终身不能再用武。
扶雪珞一手已握住剑柄。
一时间众人无不屏息凝神,场中静得只能听见风吹与落叶声。
庚桑楚也已轻手推开了萧冷儿。
但萧冷儿却蓦地伸手按住他。
庚桑楚扶雪珞齐齐抬眼。
萧冷儿淡淡一笑:“扶盟主想杀的人是说,你就算想送死,也不必性急。”
她如此说法,直如向众人明言庚桑楚武功果然已大不如前。一时武林盟众人松一口气之余,也不知为何,心中竟各自觉出些失望。
月前一战天下皆知,但并非人人都曾亲眼目睹。
双眉一轩,庚桑楚反手扣住萧冷儿:“我的女人,天下间无人能欺负了去。”
他这一句难道霸道的话同时刺伤了好几个人的心和眼。
扶雪珞垂眉敛目,握住剑柄的手指却节节扣成了灰白,一字字道:“这就请吧,大殿下。”
此次却不待庚桑楚发话,萧冷儿已将他方才那霸道之色活学活用,凶巴巴喝道:“你不许出手!”
一场眼见一触即发的大战,被她两句话说下来,竟无端端敛去当中肃杀之气。
庚桑楚似颇有些气恼,一言不发,挑了眉冷冷看她。
萧冷儿却已转向扶雪珞笑道:“从前咱们相聚时日虽多,但十有八九总在奔波之中。我有心向你讨教几招却苦于没那机会,今日时机正好,你便一遂我这心愿吧。”
在场如洛云岚几人甚至楚扶二人自然都知道她在胡说八道——从前的萧冷儿恨不能日日吃饭睡觉都要找人伺候着,哪来的闲心去向人“讨教”。
但她此时神色虽带了十二分的和缓笑意,偏又有十二分的认真。
扶雪珞也不知心中是恼是恨,沉声道:“你口口声声不要旁人性急送死,临到自己身上又如何?”
笑意更盛,萧冷儿闲闲道:“只因我明知雪珞嘴上说得再狠,心下却是不忍当真杀我的。”
她形容清减,说这句话时却攒足娇态与自信。
扶雪珞瞧着,无端便软下三分心意去。
人群中不知谁承了方才尤崇陵口吻,低低骂一句:“狐狸精!”
扶雪珞心下一凛,复又扶剑。萧冷儿展颜一笑,更加从容三分。
深深吸一口气,扶雪珞终于抬头直直望她:“你若有心,咱们便过上几招。但须得说好,你在我手下若走不过十招,楼心圣界与玉英门之间恩怨,立时作罢。”
庚桑楚方要说些甚,萧冷儿已抢先应道:“好!”'网罗电子书:。WRbook。'
此言一出,楼心圣界众人各个面露诧色,不由自主都瞧向庚桑楚。庚桑楚多看萧冷儿两眼,到底不置一词。
便是从头便站在最边上的洛云岚几人也露出不可置信的神情。便在这不可置信中,扶雪珞已“呛”的一声拔出宝剑——他起初面对庚桑楚时拔剑相向,没道理此时换了萧冷儿,立时便收回利器。
萧冷儿微微一笑,也自一旁圣界众人手上接过一把剑来,由左自右划出一朵剑花,摆出起手式。
萧冷儿内力虽失,剑招与剑意犹在。简简单单一个起手式,也叫一众使剑之人看出不凡来。
扶雪珞更是其中殿堂级人物,当下收拾心绪,于她半分不怠慢,认认真真与她拆起招来。
“这便是萧家号称‘归真’的剑法么?”庚桑楚喃喃道,“我与她交手之时,却没有机会见着。”
他竟凝神看起那二人比剑来。原镜湄瞧得心下焦急,萧冷儿如今体弱非寻常人能比,休说与人过招,她便是多走几步路只怕也承受不了。她眼见喝不动庚桑楚,便转向一旁圣沨低声道:“你倒是想办法叫他二人停下动作。”却是连自己也没想清楚为何如此关切萧冷儿身子。
圣沨亦在留神瞧着场中二人,闻言有些迟疑道:“扶雪珞……不至伤她。”
原镜湄气得连连跺脚:“她哪需要旁人伤……”话未说完已听“呀”的一声惊呼,她一惊立时向场中瞧去,只见萧冷儿长剑脱手,单膝单手着地,早已喘息连连。她原本执剑的手臂被划出一道长长的口子,并不如何骇人,却已鲜血如注。叫人奇怪的是她不肯顾伤,反倒伸出受伤的臂紧紧捂住脑后密集青丝。
原镜湄心下一颤。只有她和庚桑楚最清楚,她这举动是代表了甚。
扶雪珞呆呆站着,似难以置信他竟当真伤了她。
原镜湄又敲向庚桑楚,他虽有些皱眉,眼底亦有心疼,但绝没有要上前相护的意思。
下一刻她就明白了他此举何解。
另有一人上前,护在萧冷儿身前,满面怒气,却是萧泆然。
一瞬间心中似想到什么,原镜湄抬头瞧向人群最尾处。果见洛云岚反应也正如萧泆然一般,但他身形却被洛烟然给死死拽住。
复又抓紧宝剑,扶雪珞张口,只觉满嘴都是涩意:“你虽疼她,却绝不会转过头助她,这话大哥不日前才当着众人的面说过。”
连指尖都在发抖,萧泆然强忍怒意:“只因我绝没想到,有朝一日伤她之人竟换成了你。”
从他知道有庚桑楚和扶雪珞这两个倾心萧冷儿的男人起,他就一直属意扶雪珞成为萧冷儿一生良伴。无关正邪,只因他清楚庚桑楚那样的男人所作所为只会伤害萧冷儿,而扶雪珞则是会永远守候她的那一个。他再也没想到,有一天这个曾对萧冷儿全心全意爱护的男人,竟当真对她拔剑相向,令她流血受创。
满心都是冰冷,扶雪珞勉强道:“正邪大义之前,大哥你莫要感情用事。”
“我早已说过,相比天下,萧泆然心里最重要的始终还是这个妹子。”一手扶起萧冷儿,萧泆然再抬眼时,面上已是绝厉之色,“十招未过。怎的,雪珞你还要与她动手?”
扶雪珞闭口不言。
女孩儿全副身子都倚在他怀中,毫无半丝气力劲儿。一瞬间心下已有所决定,萧泆然示意萧佩如上前接过萧冷儿,一手已握住腰间剑柄。
当下武林盟中人人色变,一些人已纷纷叫道:“萧公子,你此举是什么意思?”
“萧泆然,你也要如萧冷儿一样投入魔教么!”
“出尔反尔非大丈夫行事,萧公子,你可要想清楚了!”
“紫皇一死,萧家再没有拿得出手的人物!”
……
直听到最后一句,萧泆然才终于有些色变,却终究只是一扬眉:“雪珞,你怎么说?”
看一眼他身后好整以暇的庚桑楚,扶雪珞沉声道:“我定要保玉英门一派周全。”
萧泆然道:“我也不许任何人伤害萧冷儿。”
人群之中华山派的秋明玉忍不住叫道:“萧大哥,如今冷……萧姑娘已不必你去保护她!你别犯糊涂,赶紧将萧姑娘交给问心公子这就回来吧,咱们不难为她!”
“我不保护她,难道将她交由问心保护么?”萧泆然缓缓说着话,回头看一眼萧冷儿,明明已面青唇白虚弱至极,却还使力拢着一头青丝。他只觉心里头疼极了,“我总骂她忘恩负义不知好歹,但我是知道的,她孤立无援,离了我们,就只能一个人孤零零的。我记着师父早年的教诲,想以武林正道为重,只当看不见她。我试过了……但我再也做不到了。”
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