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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蘩静静看着。一大一小,一富一穷,一个面狠一个真饿,各执一词,大多数人会觉得老板不近人情,但不知怎么,她有点信老板。虽然老板说少年故意惹出这场闹是算计好的,也很难让她尽信,不过少年的丹凤眼里有狡猾,她看得出来。
“老板,既然他拿得是我们桌上的东西,你就别管了,反正我银子不会少给你。”她先让一方平息。
老板结舌,最终无可奈何地接受。
少年嘻嘻笑着,“谢谢几位小姐的善心,你们一定会得菩萨保佑,有好报的。”这就要走。
“等等。”采蘩可不善,叫住了他。
少年面色忽冷,又一下子嬉皮笑脸起来,“小姐还有什么事?”
“我有说这面疙瘩你可以白吃,羊肉你可以白拿吗?”这小子是不是装的,她很想知道。
雅雅大眼睛忽扇忽扇的,喊声姐姐。
采蘩摸摸她的头,示意她少安毋躁,将目光调回到少年身上。
少年的笑渐渐收起,斜勾起嘴角,小小年纪目光竟显邪劲,“面疙瘩是那个小丫头吃剩下的,羊肉是你们一群人吃剩下的,难道还要我给钱不成?”
“面疙瘩是我小妹盛到自己小碗里去吃的,你吃的是大碗;羊肉是拿刀切成了片儿,分到各人碗里去的,你拿的是大盘。自始自终,我们没有一个人,包括你自己,说过不用给钱这样的话。你问的是可以给你吗,我们回的是可以给你。给,不代表白食白拿白送。”采蘩说完这番话,引起周围看客的不以为然。
云夕也不解,悄拉采蘩的衣袖,“算了,跟一个穷孩子计较,让人――”瞧不起。
少年哈哈大笑,张扬与年龄不相称的傲气,“你虽然能巧言擅辨,咬文嚼字,却实在无理可依,只让人笑你有钱心丑,上不了台面。”用词文质彬彬,没有半点穷人家的模样,“莫非你给我这些剩菜剩饭,我还要用真金白银买吗?再者,有钱我何必替你扫桌?你分明是故意刁难我。难怪都道越有钱的人越小气,吃得肥肠满肚,却不长脑子。小姐貌似仙女,一颗心却黑了。”
“不准你说我姐姐坏话!”雅雅本来同情少年的,现在坚决帮自家人。
少年不屑,对雅雅态度不善,“吃奶的娃别插嘴。”
雅雅鼓起腮帮子,“我才不是吃奶的娃!”跳下椅子就拿脑袋顶少年。
少年哎呀大叫,抓着雅雅的小辫儿,“你别打了,再打我还手了。不要以为你年纪比我小,又是女娃娃,我就会让着你。”
丁家兄弟们就在一旁,采蘩放心让雅雅“打架”,眼中浅笑。
云夕看不下去,出面将两个孩子分开,难得对采蘩的作为不赞同,对她说道,“这么多双眼在看,别较真了。”
采蘩不良善,也不怕人看,逆风顶浪仍安然作自己,“少年,面疙瘩十文,我算你五文钱,白切羊肉两钱银子,我算你一钱,总共一钱五文。你给银子,我就让你走。”这小子的确不是省油的灯。
“没钱!”少年死死抓着衣边不放,“告诉你,我小混蛋在长安城里可不是让人欺负大的,只有我占人便宜的份,没有别人算计我的份。这面疙瘩已经到肚子里了,你真不给,我就吐出来。羊肉让我的衣服包了,这件冬袄穿了三四年没洗过,你要是能吃得下去,我就还给你。怎么样?你吃不吃?”
云夕开始觉得这少年骄横了,把雅雅带开,不再充当和事老。
老板吐苦水,“大伙儿瞧见没?别可怜他,他也不用人可怜,比大户人家的孩子还横,牛气冲天。欠我银子,我还得当他小祖宗供着,一不留神让他算计一回,别说揍死他,连他衣角都没挨着过。”
谁是虎,谁是羊,在采蘩眼里终于真相。
第299章 飘纸香的酒楼
小老虎哼哼唧唧,挑着眉,斜眼睨采蘩,一副你拿我没辙的模样。
采蘩原本只是突然起的兴趣。起先和大家一样认为酒楼老板奸猾,而后看那少年狡黠灵敏,游刃有余那般从容,她惊觉被他困顿的外表蒙骗了过去,从而她才“刁难”。她不是真要拿一钱五文的银子,却因为对方的倔强和傲气禁不住开出这样的条件。现在,什么?他可以吐面疙瘩,还告诉她,棉袄没洗过,她吃得下羊肉,他就还。小无赖啊!长大了不得了。
“你叫小混蛋?”他都自称了,这三个字因此没有贬义,采蘩淡然问。
“是啊。”果然挺骄傲。
“你吃进去的,还有你兜里包着的,还不还,怎么还,不由你说了算的。”她说什么来着?小孩子多麻烦,一个个不知道输字儿怎么写。“这桌上,除了我这个付银子的人,谁说了也不算,包括我小妹在内。六岁的孩子,她说的话只有孩子当真。而从头到尾,你问过我了么?”
“……”少年也被说哑了,他就是知道小孩子容易产生同情心,才只问雅雅的。一向耍赖装可怜好得手,那些有钱人即便上了当也不在意那点损失,没想到遇到一个不依不饶,看着冷清没表情的千金小姐,他知道那不是小气,而是看穿了自己,不愿意让自己耍了。
“我管不着,反正我没钱。”他就赖到底了。
“没钱就拿别的东西来抵。”采蘩虽然烦小孩子,但很能应付得了,对老板道,“你既然认识他的爷爷,想来也知根知底,就让他免费给你干一个月的活儿抵消了如何?”
老板苦笑,“我也想啊。不过小混蛋从来不肯,说他动脑不动手,别看他这德性,那双手比小姐还娇嫩。”
“放屁!你的手才是女人手呢。”少年骂将起来。
老板作势挥挥拳头。“臭小子,小心我告诉你爷爷去。”
少年就此瘪了气,又哼哼唧唧嘀咕了好一阵,不耐烦道。“行了,行了,今天算我倒霉,拿东西抵总成吧?不就一钱五文吗?我这样东西可值钱得多了。少说五两银子,便宜你们。”
老板却道,“你们可别信他的。他要是有值钱东西。还用得着欠我的酒钱?别说五两银子,像我们不识字,所以一文钱都不值。”
“那是你们不识货!”少年解开胸前的绳结,拿下背上的长竹筒,双臂抱着,真当宝贝。
事情到这儿,采蘩直觉越来越有意思。“是什么东西?”
少年看看满是食物的桌子,努努下巴,“好歹把桌子理干净,都说这东西贵,万一弄脏了,你得倒赔我银子。”
采蘩对老板点了点头,示意他照少年的话做。
老板嘟哝,“真不是值钱的东西,就是几张破纸。纸铺子里最便宜的纸,几文钱买一刀了,小混蛋也敢开口说五两银子。那么值钱,怎么不拿到纸铺子里卖去?”
纸啊——采蘩坐坐直,双眸灿了起来。刚才在大街上找了半天的纸铺子,却连纸片都没找着,岂料吃饭的地方居然有惊喜。五两银子的纸,自然是名纸,不过拿在这个叫小混蛋的少年手里,她琢磨不出会是哪一种。因为琢磨不出,所以更期待。
少年等桌子收拾干净,将竹盖拧开,从竹筒中慢慢抽出一个纸卷,很小心地铺平了,“瞧瞧,长卷幅,白如棉,细腻有光泽,哪里是普通白纸可比的?”
采蘩的手指正要触到纸面,就被少年的胳膊挡住。
“别乱碰,弄脏了你也得赔我——”眼珠子一转,算学不好,“五两扣掉一钱五文。”
“不碰,怎么知道你这纸值钱?”采蘩虽然冷冷地说,但她目力很好,已看出那纸面确实十分细腻,纸纹亦美,似有丝帛的质地。
“我告诉你这是什么纸不就好了吗?”少年清清嗓子,头转了半圈,故意大声说给每个人听,“这是绵茧纸。”
采蘩挑眉。高丽绵茧?那应该还是贡品吧,他从哪儿得来的?
“什么棉茧蚕茧的,不就是白纸?”老板绝对是对纸一窍不通的外行人。
但他不通,不代表酒楼里的人都不通,有客道,“绵茧纸乃高丽纸匠所造,纸质上等,听说由蚕茧丝所出,是难得一见的珍品。高丽人这回来我北周,绵茧纸都送到宫里去了,民间可见不着。普通人别说五两,有钱也买不到。”
老板听了前面的,一怔。再听了后面的,哈哈两声。
“小混蛋,听见没有,你说的那个绵茧纸倒是值钱,但它是贡品。贡品知道吗?就是皇上,皇亲,还有当大官的人,他们用的东西。你小子要么就是唬弄人,要么就是承认自己偷贡品。那可是要砍脑袋的。”
“我没偷!说了我不取不义之财。”他耍计吃饱肚子是一回事,偷窃却是本质的败坏,他决不干,“我动脑不动手。”
“那就只有一种可能了。”采蘩悠悠道,“这并非高丽绵茧。”
少年撇嘴,“你们一个个耳朵怎么长的?我说这是高丽绵茧了吗?”
“绵茧之名由高丽人取,既说绵茧,自然就是高丽绵茧,少年郎不要强词夺理。”还是那个客人。
这回,采蘩分心看了那人一眼。他年约四十,相貌中正,身穿青布袍,两鬓掺银丝,独自一桌。桌上只有一盏酒,一个杯子,一碟花生米。她还留意到,他腰间垂块铜牌。一般带这种腰牌的,无非三类。朝廷官府,名门高户,江湖派系。
少年张了张口,却不知怎么反驳。
采蘩接过来,“绵茧之名虽是高丽人取的,不见得就是全然独创。我们早有蚕茧纸,可追溯到两晋,盛名远播,其造纸工艺至今高丽人都掌握不了。绵茧二字,似有不甘,似有自以为是,又有取而代之的野心。”她对这个名字并不喜欢。
少年想不到情势变成这样,刚跟他针锋相对的人,这时却跟他站一块儿了,但他不是刺猬,见风使舵套近乎,“小姐说得没错。蚕茧绵茧就差一个字,高丽人取这名居心叵测。而且,谁说只有高丽人能造绵茧?我这个就是本土产的,比高丽绵茧好。不信,你们中间有识纸的只管上来,手干净了就能摸。”他放宽条件,想通了真金不怕火炼。
青袍客本侧对着采蘩和少年,听到这儿转过身来正坐,“现在的年轻人怎么这般浮躁?一个名字都能让你们比较来去。高丽绵茧就算叫高丽蚕茧又有何妨?外行人看热闹,内行人看门道,自信可不是咋呼出来的。蚕茧纸贵在其独特的硬质和纹路,为画者书者的笔墨呈现独一无二的风格;绵茧厚若锦,面若帛,柔软质地,注重外相的贵。出挑之处不在纸纹,而在于光泽和吸墨,也就是优化了最基本的两种特点。内外结合,产自难有名纸的高丽,自然成了宝贝。贡品就都是最好的吗?”
少年直率,“呃——给皇上的东西能不是最好的吗?”
“天下之大,好东西很多。最好的?什么是最好的呢?无从比较,越比越糟糕。”青袍客摸着胡须,目光明睿,“左伯纸是不是最好?”
少年道,“是人就知道左伯纸。左伯纸是传奇,曾誉为那时最好的纸张,没有别的纸与它竞辉,不过已经失传了。”
“南陈有女子纸匠,数月前成功再造了左伯纸,传奇惊现。我托人千方百计花五金弄来一张半成品,虽说技艺超然,但不得不说左伯纸即便再现,也不能恢复昔日辉煌。造纸术和任何工艺一样,由一代代的纸匠突破自我,进步再进步,没有尽头。”他一说完,众人交头接耳。
云夕对采蘩眨眼,悄声道,“说你呢。”
采蘩不诧异别的。上次比纸的半成品让秋相拿走了,说是皇上吩咐的。但居然叫价五金?太黑了!她造的这纸,没分到好处也就算了,却完全被蒙在鼓里。
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