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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打分数。吴希声说,我来县城两趟,从枫树坪到县城单程是八十里,两个来回,得走三百多里路呢,老师,老师,你谈谈对我演奏的印象,给我指点指点,总可以吧?“眼镜”看见泪珠儿在吴希声眼里打转转,心里也很难过,犹豫半天,才拍拍吴希声的肩膀说,小伙子,实话告诉你,我原来是省歌舞团乐队的指挥,做音乐工作二十多年了,我还没有见过像你这样棒的小提琴手。真的,你的演奏简直好极了,无可挑剔!无可挑剔!……“眼镜”说完这些话,马上又有些后悔失言,连忙捏着嗓门补充了一句,不过,这只是我的个人意见,不算数的,不算数的!吴希声却大惑不解、满腹委屈,眼泪汪汪地问道,老师,那文宣队为什么不肯录取我?“眼镜”于心不忍,又轻轻地拍拍吴希声的肩膀,听说是政审没通过。唉,小伙子,这事你千万别说是我说的呀!这年头,政治第一,政治第一!……
吴希声已经记不起是怎样离开“眼镜”老师的。但他永远不能忘记,走出文庙大门,踯躅于一条窄窄的小巷,他昏昏沉沉,竟分不清东西南北。突然咚地一声,撞在一根电线杆上,脑门鼓起个毛栗子般的大包,当时竟一点也不觉得痛。
对吴希声来说,这真是当头一棒!它不仅意味着将无限期留在枫树坪“接受再教育”,还彻底扼杀了他对音乐的热爱和当小提琴家的美梦。如果说,肉体是人的生命的一半,精神是人的生命的另一半,只有肉体与精神完美的结合,生命才是真正的生命,有价值的生命,那么,在精神支柱完全垮了之后,吴希声的生命只剩下一个没有意义的躯壳了。
吴希声回到知青楼,关上门,从墙上取下那把法国维约姆牌小提琴,忍了许久的眼泪如两柱飞流直下的瀑布,哗啦啦挂满了忧伤的脸。他把小提琴高高扬起,想一家伙砸个粉碎完事。忽然,他听见小提琴奏出《 圣母颂 》的旋律,同时响起恩师丽达诺娃语重心长的声音:
“记住这支曲子吧,遇到什么困难的时候,你会变得有力量的。贝多芬说,‘谁能了解我的音乐,谁便能超越常人无以摆脱的苦难。’孩子,坚守高尚的音乐,你在苦难中就会坚强一些。”
吴希声硬是把泪水止住,心情稍稍平静了些。他想,贝多芬真是了不起的大英雄!他从二十五岁起就患了耳疾,几年之后完全失聪,这对全靠听觉寻找创作灵感的作曲家来说,是多么沉重的打击!然而,贝多芬此后的创作仍如汹涌的喷泉,《英雄》、《命运》、《田园》……一部又一部交响曲与协奏曲,都是无与伦比的杰作。自己能用贝多芬的音乐来“超越常人难以摆脱的苦难”吗?吴希声的回答是否定的。自己尽管耳聪目明,年纪轻轻,却比聋子贝多芬和瞎子华彦钧更加不幸!因为,他现在被扔在一个黑洞洞的地窖里,看不见一丝光线,听不到一点声音,他心如死水,还能与神圣的音乐结缘吗?
也不知怎的,吴希声竟莫名其妙地埋怨起“眼镜”老师。唉,老师呀老师,你还不如把我的演奏贬得一钱不值呢,你干嘛要说我的演奏无可挑剔?你干嘛要向我透露“政审没有通过”?不幸对于吴希声来说,原先只是懵懵懂懂的。他以为他们这一代年轻人都是与音乐无缘的,现在,他被孤零零地从一大群不幸者中剔除出来,就显得尤为孤独和更加不幸!
由政审不能通过,吴希声自然而然地想起了自己的父亲。现在,他不能不对自己的父亲有几分埋怨几分憎恨了。父亲呀父亲,你莫非真的是个叛徒、特务?你莫非真的是个反动学术权威?你可把你的儿子害苦了呀!但是,当吴希声把自己慈祥而威严的父亲细细地想了一遍,他心中的怨忿却慢慢打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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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苦槠林中(3)
从稍稍懂事的年龄起,吴希声所看到的父亲就是了不起的英雄。吴希声家里有个不大不小的琴房,父亲在钢琴跟前坐下,或是一拿起小提琴、大提琴、中提琴、萨克斯管,无论什么乐器,他都能奏出美妙的乐曲。最叫希声永世难忘的,是听父亲执棒指挥的大型音乐会。这一天,父亲长着络腮胡的双颊必定刮得泛起青光,穿上黑色笔挺的燕尾服,像指挥千军万马的将军,从容不迫地登上指挥台。他炯炯有神的目光环视一下整个乐队,然后轻轻举起那根灼灼闪光的银质指挥棒。霎时,一百多人的交响乐队寂然无声。父亲的指挥娴熟流畅、激情澎湃。小希声首先惊异的是父亲那个硕大神奇的头颅,怎能记下各种长达一个多小时的交响曲总谱。该快的快,该慢的慢,连一记小鼓,一声小号,都毫不含糊地给以关照、暗示。他知道,父亲那个交响乐团的弦乐、管乐和打击乐的演奏员们,比如恩师丽达诺娃,都是些技艺超群的人物,但是在父亲的指挥棒下,一个个都心领神会,配合默契。这都因为父亲指挥细腻、到位和绝对的权威。父亲不仅仅靠指挥棒指挥。他有时会收起握在右手的银质指挥棒,只用一只左手,愤怒时挥舞铁拳,抒情时用一根食指作蜻蜓点水状。父亲忧郁或含笑的目光,脸上放松或绷紧的肌肉,上扬或下垂的眉毛,也无时不在传递指挥的信息。小希声甚至发现,父亲蓄起一头披肩长发,也不是为了显示一个音乐家的风度,这在指挥乐队的时候自有用场:当乐曲静如流水,微波不兴,父亲的长发也按兵不动,柔顺垂肩;当乐曲掀起狂风暴雨,炸响震天惊雷,父亲的长发便像黑色的火焰在风中飘扬。这支训练有素的交响乐队在父亲的指挥下,把巴赫、莫扎特、贝多芬、柴可夫斯基等等大师的传世之作,化作春水在溪涧流淌;化作鲜花撒向听众心灵的田野。每次演奏完毕,全场有如凝固似的沉浸在一片肃穆之中,然后才突然爆发出暴风雨般的掌声。父亲这才缓缓地转过身来,脸带谦恭而庄重的微笑,面向森林一样站起来的观众,一次又一次鞠躬致谢。而后,他怀里便拥满了鲜花,也拥满了成功的喜悦……
像老师丽达诺娃所说的,父亲就是个“心里有高尚音乐”的人,我吴希声的“政审”怎会不能通过?父亲难道真是个坏人?这个问题搅得吴希声头疼欲裂。蓦地,他又想起“文革”初期曾经听说过,父亲在三十代和江青共过事,心里陡地一惊,隐隐约约感到父亲的问题和那个叫蓝苹的女人也许不无关系,要不,父亲关在清队学习班里怎会遥遥无期?
吴希声在斗室里转来转去,像只关在笼中的小兔,怎么也找不到出路,惊慌了,恐惧了,浑身觳觫,大汗淋漓。啊,总算理出个头绪了:你以为你是谁?还想跳出枫树坪?还想子承父业?还想当小提琴家?还想怀抱鲜花获得崇高的荣耀?你做梦去吧,吴希声!
吴希声轻轻抚摸着小提琴。从旋首、琴颈、共鸣箱,一直抚摸到底角板和尾钮,像抚摸心爱的情人,引起心灵阵阵颤栗,一串串热泪洒在小提琴的面板上。然后,他又把小提琴擦拭干净,小心翼翼地收进琴匣,再悬挂在小床对面的墙壁上。吴希声已经死了拉琴的心,不会再拉琴了。让心爱的小提琴和高尚的音乐,永远深藏在心底吧!
啊,永别了,我的音乐!
王秀秀得知吴希声被县文宣队拒之门外,立即去知青楼安慰他,同时掩饰不住心头的喜悦。王秀秀说,文宣队有嘛了不起?不收就不收呗,我该去买一串鞭炮放一放!
希声有点生气,咦,你怎么幸灾乐祸?
秀秀说,哥,我们在汀江边起过誓的:你要是考得上,你就算我哥,我任你远走高飞;你要是考不上,你就是我的人,你要一辈子爱我。你难道忘记了?
秀秀把一条嫩生生的胳膊那么优雅地一搂,满脸忧伤的吴希声就栽在她的怀里。
秀秀又咬住希声的耳垂子说,哥,你现在终于成了我的人了,我能不高兴吗?
秀秀的天真烂漫叫希声怦然心动。这是个多么可爱的姑娘!但是,他的耳畔立时响起刘福田凶巴巴的训斥:“你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你敢跟姓‘共’的斗!”……自己已经万念俱灰了,哪能再把秀秀拖下万丈深渊?吴希声不由长叹一声道:唉,傻妹子呀傻妹子!哥走不了,也不一定能跟你在一起啊!
接下来,吴希声又提起他的家庭,他的父亲,说他连政审都通不过,哪能成家立业?哪能连累别人?秀秀又是一番安慰,反正都是那些车轱辘话。
希声真是急了,又说到他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挣的工分连自己也养不活,哪有能力娶妻生子?
然而铁了心的王秀秀,简直刀枪不入,根本就不把希声的话往心里去。王秀秀大包大揽说,哥,你不会干活还有我呀!我挣的工分多,我来养活你。我还会养鸡、养鸭、养鹅,让你一日三餐吃得饱饱的。啧啧,哥,看你多瘦呀!
秀秀伸出手去,抚摸希声瘦瘦的脸颊,抚摸他光洁的前额,抚摸他风扇一般的耳轮。秀秀知道希声心里太苦了。她指望她的抚摸像春风,能抚平希声身上的无形的伤痕;像春雨,能滋润希声心头龟裂的土地。秀秀吹气如兰耳语流蜜:哥,你放心好了,我会把你养得壮壮实实的,就是有了小崽子细娃子,我也能一人撑起这个家。哥,旁人的风言风语我可不在乎,你永远是我心尖尖上最痛最嫩最宝贵的一块肉。谁敢欺负你,我会跟他拼命的。哥,真的,我决不让你受一丁半点委屈!
第六章 苦槠林中(4)
听了这话,吴希声反而更加委屈了。唉,难道我活着就是为了让人“养得壮壮实实的”吗?我的小提琴呢?莫扎特呢?贝多芬呢?难道真的让它们从我的生命中彻底消失吗?秀啊秀,从孩提时代就培养起来的兴趣和抱负,我要怎么跟你诉说呢?方才刚刚下定决心要告别音乐,可是,真的要跟音乐分手,又是那样的难舍难分。再则,就算你秀秀一双结实的胳膊再有劲,赤手空拳的能撑起一个家吗?希声知道,客家农村女子,只有青春少女与老太婆之分,这之间漫长的中年岁月几乎不存在。一个青葱水嫩的山妹子结了婚,生了崽,除了下田耕作,还要承担起家头窖尾、灶头锅尾、田头地尾、针头线尾等等一大堆家务杂活,再漂亮的少妇也会很快超越中年而变成个老阿婆。希声眼睛一眨,恍惚看见青春焕发的秀秀一下子就变苍老了。难道自己今生今世的婚姻归宿就是这样的吗?我一个大男人,能让个弱女子舒舒服服地供养一辈子吗?
但是,秀秀一点也揣摸不透希声的心事。她以为希声的伤心,仅仅因为名落孙山。秀秀在希身上游走的双手,更加积极而热烈了。秀秀觉得体内春潮汹涌春水荡漾,心头热血燃烧像旭日一轮喷薄欲出。她两腮泛红了,呼吸急促了,目光迷醉了,像发热病似的呻吟着,恨不得立即献身于苦命的人儿。希声一颗年轻的心是多么孤凄阴冷呀,需要一颗女人的心去拥抱去暖和。
吴希声慢慢进入状态。他顺势把一头乱发的脑壳搁在秀秀的肩膀上,期待着一种母性的抚慰。秀秀就捧住他的脸,从额头、眉尖、脸颊,一路地亲吻下去,像翻开封面,翻开扉页,翻开目录,翻开正文,一页又一页,细细地阅读一本新奇有趣的书。
秀秀的吻是甜蜜,狂热,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