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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爸是个隐藏很深很深的苏修特务,还是个一贯跟江青同志作对的现行###。前些天,他老爸已经关进大牢,不是定个死罪,一辈子也休想重见天日。咦,这些严重之极的政治问题,他吴希声难道没有跟你说起过?”
秀秀大吃一惊,眼都瞪圆了:“什么什么?吴希声的阿爸已经关进大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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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看,看看,这个吴希声!”刘福田也把眼睛瞪圆了,一副十分意外万分惊诧的表情,“吴希声跟你成天厮混在一起,总有好几年了吧,还能把这些情况都瞒着你?”
秀秀仍是一脸狐疑:“吴希声早跟我说过,他阿爸是关在学习班受审查,怎么会关在大牢里?你有没有搞错呀!”
“这么重要的事,我能搞错吗?”刘福田的声音突然低下来,神秘兮兮的表情更加夸张了,“跟你说吧,老同学,吴希声老爸的案子大了,是中央文革亲自抓的,上头已经来了红头文件,要我们时时刻刻注意监视吴希声的一言一行哩!”
其实,吴希声父亲进了监狱,刘福田也是前些天才从同公社的一位上海知青那里听来的。什么“红头文件”、“注意监视”,更是刘福田的凭空捏造,又加油添醋。
秀秀已经完全吓蒙了,如果她还存在一点点幻想,那就是吴希声的诚实程度。就声音低低地探问道:“哦,如果真有这回事,也许,是不是……吴希声……自己并不知道他父亲进了监狱哩!”
“不可能!不可能!”刘福田的回答十分果断,“吴希声经常跟他哥哥通信,他还能不知道家里的情况?他是心里有鬼呀!”
预期的目的已经达到,继续唠叨就有些多余。刘福田最后郑重其事地提醒:“秀秀,这事是绝对的机密,我只告诉你,连对党支书杨春山也没吱一声,你可千万莫对别人说呀!”
“噢,噢!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秀秀好像一家伙掉进了冰窖雪洞里,浑身冰凉,脑壳发麻,一边答应着,一边走出大队部。
秀秀没有立即回家。她缘溪而上,在枫溪岸畔找了个僻静去处坐了下来。她一连掬了好几捧凉水,淋了头,洗了脸,再经冷硬凄厉的山风一吹,蜷缩着身子打了两个冷颤,乱哄哄的脑壳才慢慢清醒了些。
秀秀把吴希声过去一切反常的表现都想起来了:难怪呀难怪,他怎么老是那么畏畏缩缩战战兢兢愁眉苦脸忧心忡忡呢?原来他的父亲早进了监狱蹲了大牢!可是,吴希声他干么守口如瓶一字不提?可见此事有多么严重了!秀秀知道,清队学习班和监狱虽然都是关人的,但是前者是群众专政,各地都有,关些日子也许就能恢复自由,当时的专有名词叫“获得解放”;而大牢却是专政机关的专政工具,一关就是几年十几年,遇到有嘛咯政治需要(比如重要会议和重大节日),还常常从牢里提溜一两个罪犯出来枪毙示众。秀秀想到这里,便吓出一身冷汗。此时秀秀还有一种失落感和被愚弄被蒙骗的感觉,伤心犹胜过恐惧。多少年来,秀秀把一颗心都掏给了希声,可是希声却把这天大的事情藏着掖着不肯透露一丁半点消息。咳,吴希声呀吴希声,你也太不够朋友了吧?……
面对哗哗流淌的枫溪,王秀秀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
秀秀回到家里,茂财叔急着盘根刨底,问起刘福田找秀秀为了嘛事。秀秀自然不敢透露吴希声的父亲已经进了监狱,只把刘福田“明批暗保”的辩解跟阿爸学说一遍。茂财叔虽然不尽相信,还是心定了些,魂归了体,那个心痛病便好了许多。
这天傍晚,茂财叔吃过夜饭,跟秀秀打个招呼,拖着病后软塌塌的身子,去村街上溜达。他好些天没出家门了,田畈上的稻禾已经转黄,枫林里的枫叶已经变橙,眨眼间快到秋收季节。但是,茂财叔觉得变得最快的还是人的脸孔。他弄不清是何原因,好些乡亲邻里看到他,都有些生分了,冷落了。有的草草打个招呼,不冷不热的;有的看见装作没看见,掉头就走。茂财叔感叹世态炎凉,被割了一回“尾巴”,难道就成了臭狗屎啦?
其实,这事也不能全怪乡亲们。茂财叔还不知道,这些天,刘福田带着一帮子公社干部,在邻近几个村子查阶级阵线;划漏网富农。到外村走亲戚串门子的枫树坪人,亲眼目睹,又像“文革”初期那样,有不少家庭富裕一点的作田好手,被人家用麻绳捆绑着,当当当地敲着小锣游乡。后头跟着一大帮小郎哥、细妹子看热闹,喊口号,比正月十五闹元宵还火爆。枫树坪虽然暂时还没搞这个运动,许多人已经在唧唧喳喳,指指戳戳,议论王茂财就是个应该补划的对象。难怪人家要躲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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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瞒天过海(7)
惟一不避嫌的,倒是党支书春山爷一家。特别是他的女儿娟娟,自从茂财叔挨了批,犯了病,每天都要过来串串门。娟娟是秀秀的好姐妹,本来就有说不完的知心话,秀秀家里遭了难,她走动得勤一点,也是一种安慰。奇怪的是,娟娟今天傍晚一进屋,就有些神色慌张,问道:“秀,你阿爸呢?还在床上躺着?”
秀秀说:“不,今天精神好多了,夜饭吃了两大碗,就去村街上溜达溜达。”
娟娟仍不放心,探头往茂财叔的房间瞧了瞧。“你阿爸真的不在家?”
“嗯,真的出门聊耍去了。”秀秀看出娟娟的脸色有些异样,不由紧张起来,“娟娟姐,不会又出嘛事吧?”
娟娟把通向大厅的房门带过来,虚掩上,掐细了嗓子说:“事情真是糟透了!这些天刘福田去了好几个大队,发动群众查漏网富农,又闹得鸡飞狗跳,人心惶惶。”
“啊?”秀秀吓蒙了,慌失失地问道,“不会查到我们枫树坪来吧?”
娟娟说:“暂时还不见动静。可是,村里有些人已经在说七道八,琢磨着拿谁开刀呢。”
秀秀更加惊慌,嗓音颤悠悠的了。“噢,会拿谁开刀?”
“哎,哎……”娟娟迟疑一下说,“秀,你还蒙在鼓里吧,我说了你也莫紧张,我是来报个信,让你有些心理准备:我们村有些乌心烂肺的人,看到你们家道好一点,日子火一点,又在怀疑你阿爸是个漏网富农……”
“啊!”秀秀惊叫一声,脸色大变,“真的?我阿爸……怎么会是漏网富农?”
“这股风也不知从哪刮来的,说茂财叔解放前雇过工,贩过谷,有剥削,是给漏了网的。咳,真是奇里怪了,还有一两个别有用心的,说是我阿爸包庇了你阿爸……”
娟娟的话还没说完,只听得门外“轰隆”一声响,好像倒下一截大树筒。秀秀和娟娟连忙推开门,看见茂财叔已经摔倒在门槛下。他一手扶着门柱,一手撑在地上,没见受什么大伤,神智却迷迷糊糊的,脸无血色,口吐白沫,目珠子白多黑少,直往上翻,那样子真是吓死了人。
秀秀目汁涟涟地一直呼叫:“阿爸,阿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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茂财叔不会吱声,像死了过去。秀秀和娟娟手忙脚乱地把茂财叔抬回房里,灌下一碗姜汤,茂财叔脸上才慢慢有了热气。可他不肯上床歇着,坐在地上又是蹬腿,又是拍手,狂笑不止:“哈,哈哈!我是富农了,我是富农了!”
娟娟连忙回家叫来了春山爷。春山爷大声吼道,王茂财,你喊嘛咯?你要给自己作宣传?作广告?谁说你是富农?我这个党支书怎么不晓得?
王茂财脑子稍稍清醒了些,指着自己的鼻子问道,春山哥,你说我像个富农吗,啊?我一辈子勤做苦吃,累死累活,盘剥过谁?欺压过谁?我能是个富农?
春山爷说,谁爱胡说八道,让谁烂舌头去,反正组织上没有定你做富农,你尽管放心!
王茂财还是哭丧着脸,说现在村村队队都在查漏网,枫树坪除了查我,还能查谁?
春山爷说,老弟呀老弟,你家的事我知根知底。解放前,你家只有三亩多水田,农忙时请一两个短工是有的,可一忙完自家的活,你也给别人帮工。雇过工就算富农,帮过工就该算雇农了,两下一扯平,半斤对八两,你王茂财最多也只能划个富裕中农。
经春山爷一番解释,茂财叔慢慢平静了些,回到房里去歇息。可是,春山爷和娟娟一走,他的疯病又犯了。跟上回“割资本主义尾巴”得的怪病稍有不同:秀秀叫他吃饭,他就吃饭;秀秀叫他喝水,他就喝水;可是他一直处于极度亢奋的状态,怎么也安静不下来。
天黑尽了,秀秀点上一盏茶油灯,茂财叔便惊乍乍大叫大嚷:“不要点灯!不要点灯!有人来抓我了!”秀秀连忙吹灭了灯,屋里一团漆黑,茂财叔愈加恐惧,一会儿坐起,一会儿躺下,抱头鬼叫鬼哭:“啊呀呀,有鬼来抓我了,秀,快,灯点!灯点!快快把灯点起来!”
秀秀陪着流泪,陪着熬夜,通宵达旦,不敢合眼。直至清晨,秀秀稍稍打了个盹。茂财叔蹑手蹑脚溜下床,满屋子转,找来报纸、剪刀、糨糊。秀秀被惊醒了,也懒得去拦他,看着阿爸把报纸剪成好几张梯形的纸片,然后,用一根麻绳量了量脑壳的尺寸,再按尺寸把纸片糊成个上尖下大的圆筒高帽。往头上一戴,嘿,不大不小,正适合,阿爸傻乎乎地笑了。这还不算完呢,他又找来笔墨砚台,在高帽上端端正正写上“漏网富农王茂财”七个大字。然后,他把高帽放在桌上细细端详,认真欣赏,傻里傻气地自言自语:
“嘿嘿,我嘛咯也不怕了,我都准备好了!”
看着阿爸这般模样,秀秀不由痛哭失声,一颗心像被狼狗啃着咬着撕成碎片。细细想来,阿爸这怪病也不是今天才得的,再往前推究,应该是“文革”初期种下的病根。那时正上初三的王秀秀才十五岁,戴上红袖箍跟着红卫兵停课闹革命。她亲眼看见全公社三十多个“四类分子”,双手和脸面涂得黑炭一般,头上戴着高帽,手上敲着小锣(没有小锣就敲破铁锅、破脸盆),被红卫兵们押着在全公社游乡。仅一天工夫,就有三个批斗对象见了阎王。一个是剃了光头的富农婆,路过枫溪桥,一头栽了下去;另两个七十多岁的地主老财,走到半路再也挪不动脚,被造反派七拳八脚当场打死。……红小兵王秀秀那时不谙世事,回家后,还当做新闻趣事跟阿爸绘声绘色地学说一番,阿爸当时就吓白了脸,嘟嘟囔囔地自言自语:“天呀,造孽!造孽!真真造孽!”此后,阿爸一听到有人被牵去游乡敲锣,就吓得浑身筛糠,把大门关得严严实实。
第七章 瞒天过海(8)
秀秀不止想到阿爸,由此及彼,自然想到她自己。作为一个富裕中农的女儿,在学校和公社她都得不到器重,已经有点孤立感和失落感。而她的两个同班同学,一个是地主崽,一个是富农女,在班上的学习成绩都是数一数二的,就是入不了团。回乡之后更惨,开“四类分子”会,阿爸阿姆来不了得由他们顶替;由“四类分子”包干的扫村街、掏茅厕这一类活,阿公阿婆阿爸阿妈干不了,也得由他们代劳。无论多能干多聪明的细妹子后生哥,只要沾上“四类”的边,他们总是像只怕猫怕人怕光怕亮怕声音的小老鼠,嘛咯时候都要拣个边边角角无声无息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