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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已今(经)睡(卧)床半个月,吃、黑(喝)、拉、杀(撒)都不能自里(理)。开初,我和阿爸还指望妈能很快好起来,没想到她这一睡(躺)再也下不了床。我和爸用板车把妈推到医院一检查,拍了个(X光)片子,大夫就说妈的子追(脊椎)神金(经)断了,没治了,成了个费(废)人了。……”
雪梅阿哥的字迹歪歪扭扭,缩成一团,一笔一画都传达着揪心的痛苦。雪梅读着读着,眼泪扑簌簌滚落,视线便一片模糊。但是,她哥哥带哭的声音继续从远方传来:
“……雪梅,现在阿拉家真是太困难了!妈整天睡(躺)在床上,白天我和阿爸都得去海港上班,妈就没人管了。晚上阿拉回家,得忙着做饭,给妈擦实(屎)换库(裤)子,喂汤喂饭,被六(褥)天天被妈尿湿,来不及换洗,爸只好天天在床上铺三重旧报纸……妹妹,侬快快申请回上海吧,阿拉家眼看要家破人完(亡)了!……”
雪梅一阵眩晕,觉得天就要塌下来。人家都把父亲比做天,把母亲比做地。可是雪梅知道她家母亲绝对比父亲更重要。父亲干完活,回到家,除了吃饭睡觉,再跟左邻右舍杀两盘棋,他就没有多少家务好干了。母亲除了做工,还包揽了全部家务,烧菜做饭,洗洗刷刷,缝缝补补,用那双粗大勤劳的手,撑起一个穷困的家。现在怎么办?母亲什么活也不能做了,还要父亲哥哥端屎倒尿。雪梅是家里惟一的女孩子,却发落在远隔千里的枫树坪!
张亮和希声知道雪梅家里出了事,也都急坏了,陪着雪梅叹气掉泪。张亮、希声和雪梅住在一条弄堂里,从小认识雪梅母亲。那是一位多么善良、勤快的大妈呀!
“文革”前有一阵子“学雷锋”活动搞得热火朝天,张亮和希声的表现也都很自觉。雪梅妈每回拉着一板车煤球从弄堂里走过的时候,张亮和希声都会立马赶上去,助一臂之力,帮着大妈把那辆沉重的板车推回家。张亮和希声家里受到冲击,父母都进了“牛棚”,雪梅把张亮和希声领回家,总能吃上一顿热饭,睡上一宿好觉,领受那个年代人间少有的温暖。
第九章 告别伤心地(2)
张亮说:“雪梅,你还发愣干啥?把你哥的信递上去,快快申请招工返城呀!”
“这、这……”雪梅觉得这事很难开口。她是上海知青队队长,刚下来的时候,当“扎根派”的口号喊得震天价响。后来看到不少知青招工招干走了,她虽然也想回城,还从未向组织说过要走的话。
希声也说:“雪梅,你把信给我,我去找春山爷!”
吴希声是大队会计,跟春山爷的关系非同一般。张亮也觉得这个主意不坏,催着雪梅快把家信交给希声。
雪梅抹着眼泪说:“我这一走,我们上海知青队就散伙了。”
张亮横眉立眼道:“嘿,都到这个地步了,还顾得了上海知青队?你还相信‘扎根农村,战天斗地’那一套?”
雪梅不说话了。事已至此,眼前只有这条路。
吴希声把蓝雪梅的家信交给春山爷,说了说情况,春山爷非常同情,满口答应了。但他说招工的事由公社掌握,大队没有指标,但有权推荐,他会立马向公社报告。
第二天,蓝雪梅这封沾满泪痕的家信,已经摊在刘福田的办公桌上。刘福田心里一动,引起高度重视,嗯,蓝雪梅家这么困难,又是我们的阶级姐妹,当然要关心的。我手头正好有个上海国棉厂的招工指标。但招工招干这类事十分敏感,必要的过场总是要走一走的,公社研究研究就马上办。春山爷很是感动,说刘主任,太谢谢你了,请你千万抓紧吧!唉,雪梅她妈躺在床上半死不活哩!刘福田说,放心,这事我比你更着急!
第三天,刘福田立即从公社赶回枫树坪,召集全大队知青开会。那个年代,农村七会八会多的是,知青们能躲则躲,能溜则溜,惟有涉及招工招干的会,都是每会必到,到必坐得整整齐齐,支棱起耳朵听得非常认真的。
刘福田讲了一通全国形势大好之后,才说到那一个招工名额。接着,交待了选拔程序:个人申请,大队推荐,公社审批,等等。最后,又要求大家发扬风格,去者高兴,留者安心,做工务农都是一样干革命么!
散会后,知青们懒懒散散、三三两两地走了,谁都不愿说话,情绪十分沮丧。等啊等啊,等来一个招工名额,摊在二十多人头上,能轮到谁呢?但是,毕竟有了二十几分之一的机会啊,谁心里不会一石激起千层浪!尽管人人都把这种内心的渴望掩饰着,知青楼的气氛还是显得异常沉重而紧张了。
从1969年春天下来插队,一晃,快过去八个年头。当年他们在知青楼前栽下的一排枫树苗,如今已长成撑天大树,难怪那些学生哥和学生妹要长成壮小伙大姑娘,而且也该谈婚论嫁、成家立业了,真让远方的父母愁白了头呀!因此,即使是百分之一的机会,知青们都会付出百分之百的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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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回宿舍,上海知青队三个人就关起门来筹划这件事。
张亮问道:“希声,春山爷那边你都疏通好了?”
希声说:“春山爷二话没说,一定会推荐雪梅的。”
一向总是以“吃苦在前,享受在后”的标准来要求自己的蓝雪梅,这回好像是占了大家的便宜似的,心里还七上八下地拿不定主意。雪梅说:“唉,这怎么好呀?要说困难,你们家也有困难。”
张亮不满地盯着雪梅:“看你看你,都什么时候了,还婆婆妈妈的!我们忍心跟你抢这个名额吗?”
希声也掏心掏肺说:“雪梅,你别再谦让了!你妈卧床不起,没有你在身边,日子怎么过?不过张亮,有句话我可得说在前头:你们俩是一对儿,让雪梅先走,是你们俩都同意的,日后可不要说我拆散你们呀!”
张亮说:“你怎么这样啰嗦?走一个算一个,总不能大家都憋死在枫树坪呀!”
“张亮,我在上海等你,一辈子等你!”雪梅心里很难过,说话的声音都发颤了。停了会儿,又把脸转向吴希声,“咳,希声,就是委屈了你!以后你回到上海,我说什么都要给你找个好对象,我有好几个女同学至今还没有主。”
“嘿,回上海,找对象?”希声笑了,笑得比哭还难看,“这辈子我什么都不敢想了!惟一的愿望,是祈求你们活得比我好!”
话说到这个份上,大家都动了感情,六只清澈明净的眼睛里,早就泪水盈盈。
最后,他们又想到一些细节,比如走后门送礼,那是必不可少的。雪梅开头还有些犹豫,说刘福田凶是凶点,人还是正派的,万一碰一鼻子灰,反而把事情弄砸了。张亮就不屑地皱皱鼻子,哼,哼,正派?正派个屌!他就那么三十多块工资,你们没看见他天天抽好烟,那都是“伸手牌”,自己从来不掏腰包。希声也说,如今办个屁大的事,领导都说“研究研究”(烟酒烟酒),没烟没酒,不送点礼,谁会给你研究。雪梅也就同意了,倾其所有,把一点积蓄掏出来,张亮和吴希声也帮衬点钱,买了两条“前门”烟、一瓶“四特”酒,由蓝雪梅拎着去大队部找刘福田。
刘福田正在开会,特意溜出会场见了蓝雪梅。他满脸堆笑,一副特平易近人的表情,问道,找我有事?雪梅头一回为自己的事来麻烦领导,心里有点紧张,口舌都有些不大灵便了,她说刘、刘主任,我是有点事,我、我妈……在一次工伤事故中……摔残废了,这次招工……刘福田立即收起笑容,满脸都是怜恤下情的严肃,满嘴都是阶级情深的好话:哎呀呀,你家真是太不幸了,杨春山都跟我说了,公社对这事是十分重视的。可是,你看,我正在开会,忙着哪!雪梅央求道,我只谈一会儿,就几分钟。刘福田想了想说,这样吧,晚上来找我,行吗?
第九章 告别伤心地(3)
走后门最怕吃闭门羹。刘福田已经把后门开启一线门缝,蓝雪梅似乎看到了希望的曙光,就说行,刘主任,你说几点?刘福田看了看手表,说,哦,我这会总得开到六点来钟,吃过夜饭,再冲冲凉,就###点了。这样吧,你八点半来大队部找我。蓝雪梅万分感激,扬了扬手中的小拎包,要塞给刘福田,说刘主任,这点小东西……刘福田双手一推,不让蓝雪梅说下去,我哪能要你的东西?看了你哥的来信,叫我饭都吃不下哩!拿走,拿走,今暗晡夜八点半来找我,我会把招工表给你准备好的。可是坚决不准带东西噢。我刘福田是那种人吗?记住没有?啊!
这两三分钟的交谈,蓝雪梅觉得刘福田始终是一脸真诚、和蔼可亲的,她甚至怀疑以往张亮和希声老在背后嘀咕人家刘福田,是不是小资分子瞧不起工农干部的一种劣根性。
回到知青楼,雪梅把事情的经过说了说,然后就埋怨起张亮:“我说刘福田是个正派人吧,本来不想送礼的,你偏要送,偏要送,瞧,叫我多丢面子!”
张亮沉吟片刻说:“嗯,你去的真不是时候,大队部那么多人,刘福田怎敢收你的东西?”
希声也不以为然:“人家那是惺惺作态,你就当真了?把东西带上,带上,别把事情搞砸了!”
雪梅见张亮、希声如此坚持,也就不跟他们顶牛。吃过饭,冲过凉,看看时间过了八点一刻,雪梅拎上那个装着“前门”烟和“四特”酒的小拎包,准备出门。
张亮突然拦住雪梅:“慢!他妈的,这个刘福田,白天不好谈事情,怎么约你晚上去?”
“神经病!你疑神疑鬼干啥?”雪梅把张亮的大手拨拉开,一边走一边说,“人家白天忙,我亲眼看见人家下午正在开会,他哪有空?”
“好吧,我陪你一起去一趟。”张亮紧紧跟在雪梅后头。
雪梅坚决不同意。雪梅说走后门送礼又不是上山打老虎,人去多了更不好。当然,她心里还有一句话没说出口。你张亮是个二愣子,刘福田对你又没好印象,去了准会砸锅。希声也说,放心吧,八点多钟,村街上还是人来人往的,他刘福田敢怎么着。张亮想想也是,就不再阻拦,又絮絮叨叨地叮咛复叮咛,好吧,好吧,快去快回,别跟那狗娘养的胡扯八蛋!
雪梅不理张亮,轻盈而坚定地大步走了。她一手拿着手电筒,一手拎着小拎包。那只拎包是雪梅用彩色尼龙线自己编织的,款式和图案都别致而新颖,装上高级烟和高级酒,像是去走亲戚。雪梅心里有点沉沉的,觉得为一个招工指标付出的代价太大,她真可惜这几十块钱。说实在的,雪梅长这么大了,还从未见过父母花这么一大笔钱去走亲戚的。咳,现在却要去巴结一个八竿子也打不到的人。成事与否,还心中没数呢!
张亮和吴希声看着雪梅拎着礼物,走过散发着鸡屎鸭屎和羊粪牛粪气息的村街,走过那水车咿呀的水碓,再上了半月形的石板拱桥,过了溪,一会儿就变成个移动的小黑点,消融在月色朦胧的田野上。
张亮和希声在知青楼前的晒谷坪上坐着,看星星,望月亮,有一句没有一句地闲聊。他们都心照不宣,闲聊不过是想放松一下紧张的心情,雪梅能不能拿到那张招工表,真叫他们牵肠挂肚。在雪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