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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霏霏的春天,他们上海知青队初到枫树坪,也是乘坐一辆带拖斗的拖拉机,同学们豪情满怀地唱着语录歌:“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今天,一个灰蒙蒙的冬天的霜晨,她蓝雪梅却怀着满腔屈辱,强忍满眶泪水,离开这永生永世不堪回首的伤心地──枫树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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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方红55型拖拉机的驾驶窗相当窄小,副手位上坐着雪梅和娟娟,就更显侷促拥挤。尽管雪梅老是往娟娟身上靠,可是山路崎岖,拖拉机一颠一簸的,常常把雪梅甩到张亮肩膀上。张亮便像触电一样打个激灵,扶方向盘的手也颤抖一下,拖拉机就莫名其妙地走了个S形,弄得娟娟大惊小怪叫起来。
唉,两个曾经耳鬓厮磨、肌肤相亲的身体,在第三者蛮横而强暴地介入之后,突然都显得非常陌生乃至敌对了。
站在拖斗上的吴希声把车斗上的铁皮盖捶得哐哐响,大声怒吼:“哎,哎!张亮,你想找死啊!”
张亮闷声不响,加大马力,但拖拉机装载着太多的屈辱和辛酸,不胜负重,在坎坎洼洼的山间公路上行驶得十分缓慢而吃力。
第十章 秋收风波(1)
一个遍地霜花的清晨,美猴王带着一百多名猴兵猴将,悄无声息地潜入花果山。这支猴家军与一年前刚收编的仙桃林的残兵游勇,不可同日而语。在美猴王统率下,经过一年多精心操练,刻苦磨砺,个个武艺高强,以一当十。那些一向恃强凌弱、独霸一方的家伙,还躺在树杈上、草窝里呼呼大睡呢,就被短尾猴们打个措手不及,唧唧惨叫,满山逃窜。老猴王老迈年高,体衰力弱,被美猴王三拳两爪就打倒了。
美猴王征服花果山后,并不急于召见降兵降将,也不急于建立新的秩序。它竟有失王者风度,像疯了似的,上峰巅,下溪谷,钻石洞,攀悬崖,满山遍野不停地奔跑,奔跑。只有美猴王自己知道,只要没有找到孙卫红,它这次长途奔袭的目的就没有达到。
真是“上穷碧落下黄泉”啊!三天后,美猴王终于在一条奇石林立、峭壁千仞的溪涧边,找到已经奄奄一息的孙卫红。原来孙卫红那天从梦中惊醒的时候,听到杀声四起,看到群猴大战,一下就吓坏了。它倒不是个胆小鬼。问题是它襁褓中有个小猴崽。出于母亲的天性,孙卫红把猴崽子揽在怀里,冲出短尾猴的包围圈,不顾一切地在林子里狂奔起来。在飞越一条一丈多宽的深涧时,它的小崽子忽然一惊,松开抓住母亲胸脯的前肢,坠入深渊,只留下唧的一声惨叫,就音信渺然。孙卫红受了惊吓,没选好落脚点,一只腿摔断了。美猴王认出他的旧情人后,立即把孙卫红驮在背上,飞快回到花果山。好在猴子世界也是有猴医生的。美猴王命令几位见多识广的老猴采来许多草药,又叫几个青壮猴哥抬着孙卫红,找到一处结有蜘蛛网的灌木林,美猴王亲口把草药嚼成药泥团子,敷在孙卫红的伤口上。然后,又轻轻扶着孙卫红的断腿,把张挂于灌木间的蛛丝一圈一圈地缠在伤口上,把草药团包扎得严严实实。猴大夫这一手绝活,比起枫树坪赤脚医生打绷带的技术,决不会差到哪里去。
孙卫红慢慢苏醒了,看见躺在多年不见的小公猴的怀里,许多花果山的老臣旧部都围着小公猴匍匐侍立,终于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不禁挥泪大哭:
唧唧唧!唧唧唧!
美猴王以为孙卫红是为被赶下皇位的老猴王伤心,一股无名火突突蹿起,就指着孙卫红的鼻子唧唧骂道──嘿,真是个贱坯,难道你还为那个老不死的哭丧!
一旁有个老母猴怯怯地说──她的猴崽子不见了,她是哭她的小猴崽吧!
孙卫红一听更是伤心了,就挥手蹬脚撒起泼来──唧唧唧!你还我的猴崽子!唧唧唧!你还我的猴崽子!
美猴王一时没了主意,不住地安慰孙卫红──唧唧唧!别闹了!唧唧唧!别闹了!我帮你生个猴崽子还你得啦!
在美猴王的精心照料下,孙卫红的腿伤慢慢好起来。她能行走自如了,能蹦蹦跳跳了;再操练十多天,把固有的绝技都捡了回来,又能在空中荡秋千,在树梢头玩单杠。孙卫红虽然青春已逝,却风韵犹存,依旧浑身金光闪耀,眼里风情万种,仍是花果山最招猴哥们喜欢的猴婆娘,又顺理成章地成为美猴王的第一夫人──花果山理所当然的猴皇后。
立冬过后,连着几个艳阳天,一垄垄梯田里的稻禾熟透了,远看像一片片悬挂在半山间的黄绫金缎,叫作田人心花怒放。春山爷掐指一算,闹“文革”闹了###年,还没有见过这般喜人的稻禾。春山爷知道,这两年除了风调雨顺,没旱没涝,最大的功劳应当归于邓小平邓大人。小平同志不主张斗来斗去,也不管你姓社姓资,“白猫黑猫,能抓住老鼠就是好猫。”这话真灵啊,枫树坪才休养生息一年多,瞧,就满田铺金,丰收在望了。然而,稻禾长势愈好,春山爷心里愈着急。从抽穗扬花时起,他就开始盘算,讨厌的刘福田常常下来蹲点,有嘛办法能瞒过他的眼睛?要搞“瞒产私分”可就难了。不给社员们预分点粮食,统统拿去完成征购,来年乡亲们拿嘛填饱肚子?春山爷已经多次探过刘福田的口风:刘主任,你老待在这山沟沟里,不腻?刘福田笑笑,腻嘛咯?婆娘子讨了,小崽子也快有了,这田里的稻禾又长得芭茅般壮实,我快活都来不及,怎么会腻啊?春山爷又说,你是公社领导,该管全面,老蹲在枫树坪,人家会说你吃偏食,就是知道守着个婆娘子。刘福田说,我这个主任就爱抓点,抓好一个点,就能带动一大片,全公社也就管好了。人家爱怎么嚼舌头,我怕个屌!春山爷不好再说嘛了,刘福田已经成了金谷寺的五谷神,谁也请不动。春山爷心里就焦急万分,担心着满田稻谷不能变成社员嘴里的粮食。
又过了些天,刘福田忽然自己来找春山爷交待工作。刘福田说他要去地区参加三级扩干会,春山爷问,这会要开多久?刘福田说,少说也得十天半个月吧!你看,枫树坪马上就要开镰割禾了,我不能经常下来照应,很有些放心不下哩。春山爷心中暗喜,脸上却不动声色。他说刘主任,你放心开会去吧!我种了一辈子田,还能叫稻谷烂在田畈里。刘福田皱了皱眉头,有你当家,大收当然不成问题,叫我最放心不下的是分配,你一定要把好关!先国后家,先公后私,我没赶回来之前,一粒谷子也不能往下分!春山爷拍着胸脯保证,行啊,刘主任,再过十天半月,禾镰挂壁,场净仓满,就等你回来喝洗楻酒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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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秋收风波(2)
刘福田搭上一台运化肥的拖拉机,突突突地,离开了枫树坪。看样子真的奔地区参加会议去了。
春山爷压在心头的一块大石头落了地。他立即召集大队干部商议,说真是老天爷有眼呀,刘福田这尊瘟神走了,这时节暗晡夜有月光,日昼里大太阳,我们突击他三工五日,先把活命粮分到手,社员心里就踏实了。毛主席说,手中有粮,心中不慌。就是这个理呀!各位,你们看行不行?
十多张嘴巴大声响气地嚷嚷着:行!春山爷,你是当家人,我们听你的!
从犁田、耙田、耖田、插秧、耘田、下肥、薅草、溶田、晒田,一直盼到金色的稻浪在秋风中飒飒欢笑,两百来天勤耕苦作,为了嘛哟?那个年头的种田佬,也不敢有太多想法,整天巴望的,就是家有余粮,老有所养,吃饱穿暖,图个肚圆!春山爷跟别的当家人最大的不同,就是把农民这种最根本的生存要求看得至高无上。二十多年来,反右倾他不惧,拔白旗他不怕,更不屑于拿乡亲们的活命粮去换取奖状、红旗和红顶子。尽管上级把春山爷看成老落后、老保守,可枫树坪人人敬他,爱他,把他看成自己的贴心人。私分、预分,虽然偷偷摸摸,神出鬼没,带点地下活动的性质,但那是不得已而为之,深得全村男女老幼的衷心拥护。
会上只有一人心里发怵,从头到尾不哼一声。他就是上海知青吴希声。开完会,大家都散去了,吴希声不肯走,缠住党支书掏了心窝窝里的话:春山爷,这个大队会计我怕干不了啰,求你换个人吧!噢?春山爷吃了一惊,你干得好好的么,做嘛要换人?希声苦着一张脸,说不是我想撂挑子。你知道,刘福田一来枫树坪,一直盯着我,老跟我过不去,瞒产私分的事要是被他发现,我、我、我不死也得蜕一重皮!
春山爷觉得吴希声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但是一时三刻到哪去找个好会计?就宽慰希声说,莫怕,莫怕!刘福田不会知晓的。他去地区开会,十天半月回不来。希声说,如今的刘福田跟前几任公社主任可不一样,哪能瞒得了他?哦!春山爷不以为然地笑了,你是担心秀秀爷儿俩吧,放心,放心!我已经找他们谈过话,封了他爷俩的嘴。王茂财和秀秀都知道这是关系全村乡亲吃饭的大事,自己来年的口粮也得指望这次预分,都满口答应不会给刘福田透露一个字。
“真的?”希声的目光仍是疑疑惑惑的。
春山爷说:“不过,他们提出一个条件,就是都不参加割禾。秀秀快要生崽,自然是不便下田的;王茂财就称病在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都睁一眼闭一眼地装糊涂,他刘福田也不能怪罪他们。看看,希声,我把一切都安排好了,你还怕嘛咯哟?”
吴希声抱着个疼痛欲裂的脑壳,仍是半天不说话。自从报考县文宣队因为“政审”通不过,后来父亲又进了上海提篮桥监狱,他的家庭包袱愈背愈沉,整天都在战战兢兢中过日子。而这次就在刘福田鼻子底下搞瞒产私分,万一出个纰漏,脑壳会不会搬家也难说!
“咳,你还怕嘛咯?在农村,瞒产私分,村村队队都偷偷地搞的,就是被人发现了,法不责众,政府又不能拿我们治罪,你怕嘛哟!”
“春山爷,这个大队会计我已经当了六七年了,你就不能再找个人来替我一阵子?”吴希声体量着老支书的为难,口气明显地软下来了。
“小吴呀,枫树坪能敲算盘能拿笔的,就那么几个人,能不能找个人来当会计,你还不清楚?”春山爷继续说服吴希声,“时候不早了,莫再推三托四的。我们又不是抗粮不交,我们只是想留足了口粮之后再去交征购。再说,我们自己分自己种的粮食,一不偷,二非抢,能犯嘛罪?小吴,你再想想,如果任由刘福田去邀功请赏,把队里的粮食都拉走了,来年闹饥荒,饿死人,唉,我们的良心都要放到火砧上去烤哩!”
吴希声心里一阵阵紧缩,五脏六腑真像被火砧烙了一下,吱吱地冒油烟了。他想起来枫树坪插队第二年的五荒六月,知青队断粮了,一连三天揭不开锅,一个个饿得嗷嗷叫,是春山爷给他们送来一担大米,他们才能活了下来。也是那天夜里,春山爷给他讲了许多闹饥荒饿死人的故事,而后把大队会计的重任交给他。这六七年来,吴希声虽然不愿做个“扎根派”,虽然时时刻刻放不下当音乐家的美梦,但是,由于参与了春山爷策划的瞒产私分,全村几百口人能够吃饱饭,乡亲们都把他当亲人看待,他也觉得没有白活。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