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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停!停!停车!”
板车不愿停下来。刘福田又撵在后头狂叫道:“咦,你们这是做嘛咯,啊?到底想做嘛咯,啊?”
秀秀气狠狠回道:“我们做嘛咯,不要你管!”
刘福田说:“你是我的婆娘子,敢不要我管?你要连累我的,你晓得不晓得?”
“呸!”秀秀啐了一口,“你这个害人精,我跟你没任何关系了,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怎么连累你?”
刘福田见拦不住秀秀,就抢前几步,跟在春山爷后头大声恫吓道:“杨春山,你是共产党员,你是大队党支书,你给反革命分子收尸,是站在嘛咯立场,啊?我、我要开除你的党籍!”
春山爷埋头拉车,对着脚下的土地说:“你爱开除,你开除吧!我杨春山从入党那天起,压根就没想过要当官发财,扛了一辈子锄头作了一辈子田,你还能开除我的农籍?还能不让我当农民?笑话!再说,我压根就不愿跟你这种人共一个党,你快快滚吧!”
第十五章 黑色星期五(6)
秀秀也大声叫骂:“呸!滚!滚!快快滚!”
刘福田看见自己威风扫地,气急败坏,骂骂咧咧,钻进吉普车,轰隆隆地开走了。
从县城到枫树坪有八十里坎坎洼洼的盘山土公路,春山爷和秀秀爷儿俩要把吴希声请回村去,并非易事。一老一少就轮流抢着拉车头。拉车头当然费劲,推车屁股也不省力。不仅仅是体力消耗,更大的消耗是心力。
双手推着板车的后挡板,眼睛盯着板车上的棺木,鼻子能闻到鼻尖下的气息,那种痛心彻骨的悲伤呀,叫人窒息,叫人晕厥。
现在,在车后头推车的是秀秀。看见板车在山路上颠簸,棺木磕碰一下,秀秀心里就抽搐一下。可怜的人啊,你百孔千疮,支离破碎,特别是那聪明的脑壳已经不是脑壳,像只打烂了的干葫芦瓜,哪里还经得起磕磕碰碰呢!秀秀和春山爷给希声收殓的时候,秀秀在希声脸上只看到一只右眼。另一只左眼,跟着天灵盖的破碎不翼而飞。那只右眼睁得很大,不肯闭合,瞳孔一片蒙雾,惊恐和哀怨从暴凸的眼球倾泻而出。秀秀轻轻把希声的右眼揉合上,可是一会儿它又睁开了。秀秀就愣哭愣哭,把一串串目汁洒在希声残破不全的半边脸上。秀秀真是后悔死了!要不是那回在树林子里掴了希声一记耳光,要不是自己疏远了希声,要不是鬼使神差上了刘福田大流氓的套子,她和希声一直好下去,希声怎会吃这颗枪子?秀秀愈想愈觉得是自己害了希声,恨不得一头在棺材上撞死!
板车要上坡了,在前头拉车的春山爷身子弯成一张犁,脑壳快要埋到地里去。秀秀的无穷忏悔戛然而止,连忙跑到车头去,把春山爷替换下来。
在板车后头推车的春山爷,盯着鼻尖下的杉木棺材,真不敢相信里头躺着个年轻人。白发送黑发,已经是人生的大不幸了;况且今天送走的是个多好的知青哥哪!吴希声天天暗晡夜到夜校教书,教会许多小郎哥细妹子知书识字;自己一大把年纪了,也能猜三蒙四地看报纸了;再说出墙报写标语吧,嘿,吴希声那一手美术字,啧啧,把枫树坪的粉壁泥墙捏弄得一看就心里舒坦。至于标语上、墙报上写些嘛咯内容,那是不重要的;重要的是给山旮旯里带来些许文化的春风。最叫春山爷感念的,是吴希声挺身而出担任大队会计,帮助大队搞“瞒产私分”,把家家户户的工分和口粮细账,拨拉得分毫不差,叫枫树坪人连续多年吃饱了饭。这样的后生哥到底是犯了哪家王法?怎么说毙就给毙了呢?
由吴希声,春山爷又想起民国二十一年闽西老苏区的“肃社党”。这个莫名其妙的运动,别扭,拗口,很不好叫,当地客家人不叫“肃社党”,而叫“杀社党”。“杀社党”就是疯疯癫癫的一阵滥捕滥杀么!那两年,也不知从哪里刮来的一股风,江西苏区大杀AB团,闽西苏区大杀“社党”,稀里哗啦,一家伙杀了几千上万自家同志哪!杨春山那年只有十七岁,穿上灰布军装不久,怎么也弄不懂嘛咯叫“社党”?上头下来的肃反干部就宣传启发说,“社党”就是社会民主党,就是第二国际修正主义,就是苏联老大哥布尔什维克的反对派。杨春山问,“社党”长得嘛咯样子?大胡子、高鼻子、蓝眼睛吗?肃反干部说,中国的“社党”还是中国人,不过家里比较有钱,不是土豪地主,就是富农资本家,一般都能写会画,能说会道,能掐会算,爱留个小分头,小兜兜插支钢笔铅笔,大兜兜揣本小书笔记本什么的……按照这些特点,闽西苏区在地方和部队都揪出许多“社党”分子。肃反干部把他们集中起来,捆绑吊打,炒豆子(房间里站着一圈积极分子,把围在中间的“社党”分子推来搡去),撞油饼(让两个“社党”分子互相撞击,直撞得头破血流);许多根本不知“社党”为何物的人也就被迫承认自己是“社党”。接着,“社党”的同乡、同学、下属、上级或仅仅只有一面之交的人也受株连而成为“社党”分子。……杨春山也被命令去行过刑,对准自己的一位战友的胸膛脑壳开过枪(我的天!这种伤天害理的蠢事我只有干过一回呀,请冤死的战友饶恕我!)第二次,也是最后一次,上级交给他枪毙的“社党”分子竟是他的团长──也就是如今全县敬仰的红军爷。团长看见杨春山颤颤抖抖举起汉阳造的单套筒,恳求道,春牯子,我求你了,省下这颗子弹去打白鬼子吧,我们红军缺子弹,你就用梭镖捅死我,我决不反抗!瞧,瞄准这里,一下两下,我包你完成任务。团长说着拍拍自己的胸脯,好像他的心脏不是肉做的,而是石头做的。杨春山实在下不了手,把团长放了,一起逃上山。等那阵“肃社党”歪风刹住之后,杨春山和他的团长立即归队,不仅没受处罚,还受到上级表扬。……
真是琢磨不透呀,像红军爷──老团长──这样身经百战、出生入死的英雄,今天也怕那些蛮不讲理的造反派,难道“肃社党”的伤痛还留在他的心头,永远也不能抹去了吗?
是的,毫无疑问,准是这样。几十年过去了,杨春山只要一想起他十七岁那年,在一个寒风呼啸冷雨飘飘的春夜,曾经端起老套筒步枪,枪杀过一个被诬为“社党”分子的战友,他就常常会从噩梦中惊醒,一辈子心里不得安宁。打那以后,不管来了什么运动,只要是对付自家人的,他杨春山总是心慈手软,总是佯装迷糊,决不昧着良心去整人斗人。《三国演义》中曹操的人生哲学是“宁可我负天下人,休叫天下人负我。”他杨春山则反其道而行之:“宁可天下人负我,我决不负天下人!”换句通俗的话说,是“宁容人整我,我决不整人。”他注定要当一辈子老“右倾”。
第十五章 黑色星期五(7)
上坡了,春山爷看见秀秀在车头拉得很吃力,脸上和脖子上沥沥啦啦地挂下一串串汗珠儿,一件短衫像从水里捞起来似的湿透了。春山爷不由阵阵心疼,勾下头,用右肩抵着板车的后挡板,使出全身的劲儿往前推。
爷儿俩吭哧吭哧的,把板车推上个小山坡。
山路平缓些了,春山爷的脚步也轻快些了,继续想心事:咳,躺在棺材里的吴希声,是不是今天的“社党”分子?他就是家里有钱一点,父亲有点“问题”,自己爱拉个小提琴,又能写会算,脑瓜子灵光,这就成了“恶攻”了?当然,希声也有希声的毛病,他干不了重活,他太爱惜他那双天生就是拉小提琴的手。可是,这能算嘛咯罪过?孔雀百灵还天生地爱惜自己的羽毛呢!春山爷百思不得其解,做嘛要把个好端端的知青哥一枪毙了?活蹦乱跳的一个人,难道是只鸡,是只鸭,是只小兔崽子,谁想宰就宰?谁想杀就杀?咔嚓一下,随随便便轻轻松松地就能勾销一条命?天呀,这是嘛咯世道哟!
日头当午了,晒得黄土路面有些烫脚板。秀秀把车停下来。春山爷以为秀秀累了,说,秀,你到后头来,换换肩吧!秀秀望望天上的太阳,梦呓般说,不,我不累;日头太毒,会把希声晒坏哩!秀秀傻里傻气的样子,把春山爷吓了一跳,就说现在希声才不会怕热怕冷了,快快走吧,走走停停的,天黑也赶不到家。
秀秀不听春山爷的,三脚两步钻进路边的林子里。一会儿,她拗来一大捆小树枝,有马尾松、黄姜柴、金柯木。春山爷这才明白秀秀要做什么,帮着秀秀把树枝插在车帮上,盖在棺材上。秀秀又梦呓般说,嘿,我们不能让希声这样寒碜,春山爷,你等等我。一会儿,秀秀又采来许多野菊花、山茶花、金樱子花,一朵一朵插在树枝间。那辆载着棺材的板车,晦气全无,披翠溢彩,竟有些像赶庙会的花车一样鲜亮好看了。但是,春山爷觉得秀秀的神情有些异样,有些痴呆,便在心里暗自一阵阵地发怵。
又爬了两道坡,春山爷和秀秀双肩乏力,双腿发软,肚子也饥肠辘辘的,板车走得愈来愈缓慢了。爷儿俩时不时看看渐渐偏西的日头,担心在落黑之前不能赶回枫树坪。
突然,在一道山坳的转弯口,树林里一阵沙沙响,倏地蹦出一只金丝猴,奔到春山爷身边,唧唧地叫了几声,就伸出两只前肢,使劲地推起板车来。
春山爷惊叫不迭:“咦,猴哥!猴哥!秀秀快来看,来了一只猴哥帮我们推车哩!”
秀秀回头一看,一下子认出是孙卫红──那个摔死她小崽子的畜生,便停下板车,从车帮上拔出一根竹竿,要把孙卫红往死里揍。孙卫红一惊,一下蹦到路边去。
春山爷抓住秀秀的手,劝道:“莫打!莫打!这猴哥跟你有嘛咯仇哟?”
秀秀恨得咬牙切齿:“这畜生就是孙卫红!是它摔死我的小崽子。”
春山爷惊问道:“噢?你怎么认得?”
秀秀说:“你看它的脖子上还戴着铁圈呢!跟上回钻进我家抱娟娟的娃妹子的那只猴哥,长得一般般的。”
“哦!”春山爷定睛一看,发现那猴哥脖子上果然系着个亮闪闪的铁圈,也惊得说不出话。
“我要报仇!我要揍死它!”秀秀举起竹竿朝孙卫红扑过去。
孙卫红仿佛听懂秀秀的话,竟不逃走,就那么乖乖地蹲着,一副痛悔不已、引颈就戮的可怜相。
“秀,饶了它吧!”春山爷看着不忍,又拦住秀秀劝道,“这猴哥摔死小文革不假,可它绝不是有意的。它是给孩子喂奶,一不小心却把小文革摔死了。后来,它又去抱娟娟的妹娃子,给小金兰喂奶,那个亲亲热热的模样,你又不是没看到。”
“不!”秀秀怒气难消,又高高扬起竹竿,“我一定要打死它!我一定要报仇!”
秀秀抡圆的胳膊,被春山爷在高空紧紧攥着。“秀,你再想想,就凭孙卫红冒死前来给希声推车,给希声送葬,也能看出这猴哥是多么通晓人性,是多么有情有义啊!看在希声的情面上,你也该饶了它!”
秀秀心里开了窍,长叹一声,把竹竿甩出几丈远,自顾自地又走到前头提起车把拉车。
春山爷朝孙卫红招招手,孙卫红蹦蹦跳跳跑过来,擎起两只前肢,使出全身力气帮着春山爷推车。
今天一早,孙卫红爬上铁窗跟吴希声作了最后的诀别,又眼睁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