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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手指刚触及谢苏,谢苏手腕不由又是一颤,刚要反手闪开,忽又想到面前这人是自己妻子,手又递了过去。
白绫衣搭住他脉搏,只觉他脉沉而迟,虽有毒伤,但已被药物压制平稳,并无特别异常,心下正在疑惑,却惊见谢苏另一只手紧握,指关节扣得发白,再看他面上已是半点血色也无,眼神也空茫起来,急忙叫道:“谢先生,谢先生!”
谢苏听得见她说话,却已无力回答,他心口痛到空荡一片,连思绪亦成了空白。
无色、无声、无香、无味、无触、无法,六识尽灭,不相应行。
谢苏此刻虽然尚未到六识尽灭的地步,但目已无法视物,头脑亦无法运转,眼前所见,脑中所见,除空白之外别无他物。
一片空茫之中,忽然一个又洒脱、又飞扬的声音自遥遥远方传来,口气热切亲昵,恰似一个十分熟识的老友一般:
“阿苏,我们一同隐居之后,我就改名叫钟无涯,你说好不好?”
十五 烈火
“阿苏,我们一同隐居之后,我就改名叫钟无涯,你说好不好?”
那一日朱雀决意就此离开京师,谢苏坚决反对,是日夜里二人一如既往来到寒江江畔,朱雀却不听谢苏阻拦,只带笑说出了这一句话。
白绫衣站在一边,见谢苏面色惨白,一惊之后立即抽出身上银针刺向他灵台穴,她熟知医术,又想到苗疆有几种奇毒潜伏时间极长,发作却异常迅速,心道无论怎样,先封住穴道,阻止毒气上流,再计其他。
谢苏一颤,银针尚未触到他身体,他已避开数尺,低声道:“不是毒……摄心术。”
这六个字他已说得颇为费力,随即坐倒在地,却非一般内家打坐的盘膝而坐,手掌相对;而是左手食中二指相叠,与剑诀倒有几分相似。白绫衣见他面色凝重,身上青衣无风自动,似在与那摄心术勉力相对。
她生怕惊扰谢苏,不再言语,只静静守候一旁。
此地已是云深不知处外围,芳草悠悠,微风习习,不远处的树林内犹有白雾不断涌出,此处却是安静非常,间或有一两只飞鸟掠过,却均不敢接近林边,打个旋儿又纷纷飞走。白绫衣双目紧盯着那诡异密林,虽是青天白日之下,但此刻若说里面忽然走出个青面獠牙的怪物,也绝非不可想象之事。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间,然而谢苏一直双目紧合,不言不动。
安静,有时这样的安静,反而比辱骂嘈杂更让人无法容忍。
她手中的银针已被冷汗浸湿,一时间几日以来的遭遇纷至沓来涌上心头:与月天子相遇相恋却终为所弃;被金错刀门掳走利用又为江湖中人所辱;百药门将自己逐出,义父更欲处死自己以正门规;而今自己唯一的依靠,相识不过一日却又遭受困厄,生死难测……
不对!白绫衣忽然警醒:自己方才却在想些甚么!自己既已嫁了谢苏,此后便当与他生死与共,他遇难,自己更应冷静以待,图谋相助,怎能在这里自怨自艾,自伤身世!
一念至此,她立即收敛起思绪,当年在百药门时,义父虽教授她种种医学毒术,对摄心术却并无涉猎。仔细思量,却又似乎在哪里见过相关之事。
“摄心术……那似乎是西藏密宗的功夫啊……”白绫衣苦苦思量。
忽然之间灵光一闪,她想到了当年在甚么地方听说过这门功夫。
三年前,白千岁带她进京看望几个老友,自然也见过石敬成。太师府中,她曾遥遥见过一个彩衣僧人,装束十分怪异,神态倨傲,除石敬成外,一般人似乎并不在他眼中。
“那是密宗的高手。”当时白千岁与她说:“也是擅长摄心术的高手,这门功夫以触发人心灵情绪为引,封其五蕴六识,严重时更可夺人性命……”
以触发人心灵情绪为引?那是以怎样的人、怎样的事为引,方能触发宁定如石的谢苏情绪,又当如何破解?白绫衣正思及此处,忽见谢苏一手拄地,慢慢站起身来。白绫衣见他面上虽然依旧毫无血色,但神情尚是镇定。
她心下刚略为放宽,却惊见谢苏本是挺直如剑的身体摇晃两下,一歪眼见又要倒下去,白绫衣伸手欲扶,却见他弯下身子,似是再也坚持不住,一行鲜血自他口角涌出,滴落在草地之上。
“朱雀……”白绫衣扶住他,听见谢苏低声道出了这样一个名字。
事隔这些年,谢苏终于再次说出了他平生挚友的名字。
那一瞬间,只一瞬间,白绫衣看见那双平素沉静如水的眸子里,一片空白。
随即谢苏狠狠一咬下唇,借这一痛之际,神志再度恢复清明。他伸袖拭去唇边血痕,立直身体,低声道:“入林。”
白绫衣略为不明,谢苏却已携住她的手,向林中掠去。
在风中,白绫衣听到谢苏声音,低沉却分明:
“摄心术我只能暂时压制,施术之人在林中,胜了他方能破解。”
白绫衣颔首,正所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谢苏此举虽是颇具风险,但这等直捣黄龙的做法,却也正与二人个性相符。同时她又想到谢苏要她一同入林,显是有了同甘共苦的意思,心中不由一阵欣慰。
忽然间她眼前一暗,却是二人已进了密林之中。
谢苏放松白绫衣手臂,自己向前一步,看似无意,却恰将她挡在了自己身后。
密林里藤蔓缠绕,遮天蔽日。白绫衣只觉脚下泥泞不堪,间或又有一两条滑溜无比的不知甚么物什从脚边窜过,她世家出身,哪里见过这个,一声惊叫已到了口边却又及时咽了回去,心道这一点小事就惊慌失措,岂不是为他添乱。
她镇定下来,只见林内视线模糊,仅能见到数尺以内事物。又觉林内腥气扑鼻,于是从身上拿出两颗九花玉露丸,乃是百药门中去除瘴气的灵药,一颗递予谢苏,一颗自己含在口中。
谢苏接过药丸,未做犹疑放入口中,那九花玉露丸入口即化,一阵清凉之感沁入五脏六脾,霎时头脑清醒了许多。
他点一点头,以示谢意,随即凝立不动,神态专注,似在倾听着甚么。
白绫衣也凝聚心神,但除极细微的风声外,却是一无所闻。
“随我来。”谢苏忽然道,白绫衣以为他当真要走,却觉谢苏一按她的手,她随即醒悟,留在当地不动,却见谢苏青袖微扬,一点银光还未看清去处,便已没入了林中。
须臾之间,一声惨叫自林内传来,声音极细极尖,非但分不清是男是女,甚至连是人还是野兽也听不分明。这一声惨叫之后,林内又没了声息。黑黝黝的一片,却又有几点碧绿鬼火自林内飘飘荡荡出来,说不出的诡异。
白绫衣掌心内已全是冷汗,只怕惊扰了谢苏,才不敢多说一字。
谢苏心中也有几分诧异,那一只银梭,他心中有把握已击中林内施术之人,然而此人究竟是生是死,为何竟是毫无声息?他思索片刻,默默向前踏了几步,三只银梭同时而发,捷如闪电。
这三只银梭已是堵住了林中之人所有出路,银梭方出,一个爽朗飞扬的声音忽自林中传来:
“阿苏!”
两个字叫得轻快简捷,叫到“苏”字时,声音很快的一顿,好象一个人在碧云天黄叶地的阳关古道上忽然停下来,带着笑说,“我在这里,你在哪里?”
只有一个人会这样称呼谢苏,只有一个人。
有淡淡的花香从不知甚么地方飘送过来,谢苏茫然向周围看去,四围竟是一片极为柔和的月光白,云雾样氤氲的感觉。远处,又有流水的声音传过,清脆悦耳。
香是杏花香,水是寒江水。
那……是梅镇。
谢苏眼里已经不再是诡异幽暗的密林,他觉自己正立于寒江江畔,一轮雪白明月高挂天空,台阶白石光芒柔和,很远的地方有剑客身形颀长,衣红如五月榴火,他慢慢转过身,微笑着向谢苏方向走来。
碧云天,黄叶地,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山映斜阳天接水。夜夜除非,好梦留人睡。
谢苏忽然自袖中抽出一只银梭,未加思索,一翻手刺入了右手掌心,鲜血顺着银梭流下之际,他神志再度恢复了几分,抖手又是三只银梭,向幻景中的寒江方向击去。
“铮”的一声,水波摇晃了几下,竟如镜子一般碎成片片,碎片后面,再度出现了幽暗密林,还有白绫衣那张惊惶却力图镇定的美丽面容。
一瞬间,愧疚之情自谢苏心里油然而生,他想这女子今日刚嫁了自己,却要吃这般苦头。
但此刻已不及多想,他抓住这一刻清醒时机,青袖带住白绫衣,向外一甩,低声喝道:“出林!”
他没甚么内力,此刻又不比刚才在方家厅内可以借力打力,这一带并未将白绫衣带出多远,她踉跄后退几步,站稳身形,道:“为什么?”
谢苏没有回头,大滴冷汗从他额前滴落下来:“再不走……我大概,控制不了自己……”
白绫衣惊住,她又看了谢苏一眼,竟没有犹豫,快步出了林子。
柔软的杏花香气再次席卷而来,包裹住了谢苏的整个身体。
“喝茶。”
挑眉,“你泡的?”
“是。”俊美青年一双凤眼里满是期待。
端起白瓷杯,吹散氤氲热气,喝一口,放下茶杯,“尚可。”
“只是尚可?”俊美青年心有不甘,“我练了许久,阿苏你两字带过,一句鼓励也没有?”
青衣人一口茶水几乎笑出来,忙正了表情,道:“莫非我刚才不是鼓励?”
俊美青年绝倒。
…… ……
梅家夫妇门前,一轮明月如水。
红衣俊美青年忽然停住脚步,一本正经,“阿苏,我有个主意。”
青衣人疑惑看向他。
“梅家夫妇既无子嗣,日后你我又隐居在此,不如我把他们的酿酒技艺学过来,也免得这门手艺失传。”
青衣人没说话,上上下下看了他几眼,红衣俊美青年被他看得有点不自在,搭讪着问:“阿苏,怎样?”
“可以。”
甚么叫“可以”?红衣俊美青年听得莫名所以,愈待追问,却见青衣人已转身离开,忙追上去。
青衣人自顾前行,口中虽不言,心里却越想越可笑,凭他再怎么想,也想象不出那骄傲不羁,红衣如火的俊美青年单衣赤足,挥汗如雨的酿酒模样。
…… ……
“钟兄,抑云丹完璧归赵。”
“我说送给你就是送给你,没有还回来的道理。”
青衣人一皱眉,但他不惯多做纠缠,略一沉吟,自身上摘下一块暗色佩玉,“也罢,那请钟兄收下这块金刚玉,亦可防身。”
有一双凤眼的俊美青年这次没有拒绝,他接过金刚玉,满脸都是欢喜。
…… ……
支离破碎的往事不停地从黑暗深渊里跳跃出来,不成体系,一幕一幕却如是清晰。
红衣剑客终于走到了他面前,一双凤眼微微上挑,却不似平日那般笑得神采飞扬,他的神色很安静,定定看着谢苏的眼睛。
“阿苏,‘若教眼底无离恨’的下半句是甚么?”
这不是朱雀说过的话,以朱雀个性,他也绝不可能说出这样的话。
谢苏抬起头,看着面前红衣身影,他心中清楚:面前的这个人是幻影,他说的话也是虚假。只要自己与他应答一句,后果直是不可想象。
然而不由自主,他终于开口,声音沙哑中略有颤抖,已不似他平日口气。
“不信人间有白头。”
若教眼底无离恨,不信人间有白头。
这一句话出口,连接现实与幻景之间最后一条细线就此断裂。
简单七个字,于谢苏,已是浩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