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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县没有说他失误治死人呀!”钱县令终于说话了,仍旧是拿腔拿调的,伸出两只枯瘦的老手,比划着瞅自己手指甲,眼睛都没瞟那小匣子和大捧盒一眼,似乎自己这手指甲比那些绸缎白银更有意思。
倪大夫到底是老于世故,听出钱县令话中有话,更是一惊,忙斟字酌句道:“这个……舍弟医术并不在小人之下,大乌头煎虽然有毒,却也是寻常方剂,平时用得多了,断不会出错的,至于隋掌柜老母为何中毒,其中必有蹊跷,或有人从中下毒也未可知啊。”
钱县令冷哼一声,拍了拍手,门外进来一个侍从,钱县令道:“请汤博士来一趟。”
“是!”
“等等,嗯……把安医官也叫来吧。”
“是,老爷。”
唐朝在州县衙门都设有医署,象合州这样的中等州的衙门医署,设医博士一人,是从九品下。也就是最末一等。另设助教一人,学生十二人。主要职责是管理辖区内医药行业,相当于现在的药监局,另外,又有地方医学院的功能,平时教授学生,遇地方有疫情的时候,还具有带领学生巡回医疗的责任。
刚才钱县令所说的汤博士,就是州衙门医署的一把手,虽然只是从九品下最末一等官,而钱县令是正七品上,相差甚远,但人家是上级部门派下来协助查案的,就算没有刺史大人这层关系在里面,也是要给他三分面子的,更何况这汤博士是州府刺史大人亲自指派下来,协助调查案件的,一定程度上代表了刺史大人,钱县令当然更要毕恭毕敬,说了一声“请”字,至于本县医署的医官,那就直接通知过来了。
倪大夫对这两位医官都认识,但并不熟络,此刻听说州衙门竟然派了医博士亲自下来,又见钱县令压根不瞧那一箱子礼物,心中更加感到不妙,只怕这件事凶多吉少。知道这两位很快便会来,不敢耽误,待侍从出去之后,忙弓着身子带着哭腔道:“大老爷,能否看在小人望日的薄面上,指点迷津,救舍弟一救啊。”
钱县令听他说得可怜,终于叹了一声,低声道:“倪大夫,不是本县不帮你,这件事……唉,的确十分棘手。”
“啊?这隋掌柜不就是开瓷器店的吗,莫非真有什么来头?”
“谁啊?”
“欧阳刺史的奶娘!”
唐初州一级衙门的长官名叫“刺史”,正四品上,由于唐初地方常设行政机构是州县,在唐太宗贞观元年全国设“道”,从表面上看类似现代的“省”,但是,唐朝的道不是常设行政机构,也没有常设的行政官员,只是根据需要设置监察官吏协助中央监察地方州县,带有巡视性质,没有直接管理权。所以,州刺史实际上是地方的最高行政长官,级别要比地级市市长要高。
由于唐朝州的数量很大达到了三百以上,因此,管辖范围远小于现在的省级,同时,权力还受到道监察官员的一定牵制,因此,可以把刺史理解为介乎于地级市市长或者地区行署专员强,但比省长稍弱的级别。
倪大夫顿时心头凉了半截,自己弟弟治死的这隋掌柜的老母,竟然是州刺史的奶娘!州刺史小时候吃过人家的奶,一般看来奶娘不算什么,但如果这位官员很孝顺,有羊羔跪乳之德的话,那就麻烦了,偏巧听说这州刺史又是特别崇尚孝悌之道的一位儒官,这件事只怕不好善终了!
钱县令见他这模样,也颇同情,摇头道:“这隋母早年间在欧阳大人家当乳母,尽心尽责,颇得欧阳大人父母的赏识,所以后来赏了她不少钱财,还扶助她儿子也就是隋掌柜开了这瓷器店,平素两家多有往来,得知隋母服了你们惠民堂的汤药后当即死亡,刺史大人痛哭流涕,几次昏厥在地!先后三道批文,责成本县彻查此事,务必将凶手严惩不贷,以祭乳母在天之灵。唉!倪大夫,请恕本县无能为力了。”
这几句话犹如当空电掣雷鸣,把倪大夫震在当场,呆呆做声不得。
第118章 房漏偏逢连夜雨
倪大夫一脸沮丧:“去了……隋家不让小人进门。”
“唉,那就麻烦了。”钱县令指了指桌上和地上的礼物,低声道:“你这次的东西,本县是断不敢收的!实话告诉你,先前本县是想将这些东西当面上缴,给州医署汤博士处理,以明本县秉公执法之志,听你说得可怜,又念你我相交多年,你在本县行医,救治过不少百姓,也算劳苦功高。所以好意提醒你一句,趁他还没来,赶紧把这些东西都收了起来,别让汤博士知道,你我都不好交代。”
“是是!”倪大夫失魂落魄一般,兀自不死心,勉强挤出一分笑容,低声道:“大老爷,这个……所谓生死有命,富贵在天,生老病死人之常情,哪个医者也不敢说包治百病,纵然华佗再世,扁鹊重生,也不敢拍胸脯说一辈子没失手过啊。隋掌柜老母病危如此,病重不治,那只能怪她的病自身太重了,所谓‘治得了病,救不了命”‘阎王要他三更死,谁能留他到五更’?总不能因为病人死了,就要医者无辜殉葬啊?!”
“无辜?”倪大夫冷笑道,“是不是无辜,待会两位医官来了,你就知道了。”说到这,倪大夫又恢复了淡漠的表情,瞧着两手指甲,道:“倪大夫,汤博士可马上就到了,要是看见你这些个东西,只怕你就更难说清楚了!”
倪大夫顿时慌了神,赶紧忙手忙脚将礼物装好,跑到门口,左右看看,见汤博士他们果然还没过来,赶紧招手将门外远处候着的店伙计叫了来,将大捧盒抬走了。
过得这片刻,倪大夫终于稍稍稳住了心神,喘了一口气,低声道:“大老爷,舍弟可能会被如何处置呢?”
钱县令瞧了他一眼,冷冷道:“这个……本官不便奉告!”
“是是……”
倪大夫诺诺连声,不敢再问。
他知道,既然这件事涉及到了县令的顶头上司,又是三道指令这么下来的,他心中已经很清楚这里面孰轻孰重。若不出足够重的大礼,只怕难以打动他的心。眼下情况未明,不宜冒然出手,先摸摸情况再说。不过,从钱县令这态度和刚才的话,倪大夫已经知道,自己弟弟有可能用药上也多少有些问题,要真是这样,那只怕更没得希望了。
又过得片刻,门外终于响起脚步声,门口侍从高声道:“汤博士、安医官到——!”
钱县令忙站起身,等汤博士进来,上前一步拱手道:“汤大人!”
汤博士忙躬身一礼:“钱大人!”礼毕,瞧了一眼旁边的倪大夫,淡淡一笑:“原来倪大夫也在此啊?”
钱县令忙陪笑道:“倪大夫是来询问他惠民堂倪二的案子的。——请坐!”
等汤博士和安大人坐下之后,倪大夫忙上前一步,一拱到地:“小人拜见两位大老爷。”
汤博士扫了他一眼,却不理睬,转头对钱县令道:“但不知钱大人召唤卑职,所为何事?”
“适才倪大夫来询问倪二的事,提到他弟弟医术不差,应该不会用错药的,故觉得这件案子很冤枉,因这件案子是刺史大人交办的,本官不敢冒失,故请大人过来解释一二……”
“解释?”汤博士嗤的一声冷笑,“什么好解释的,事情已经水落石出,案犯下方用药,‘故不如本方”依律当以故杀罪论!事实已经昭然若揭,证据确凿,就等着大人升堂断案,查清这厮为何要谋害老夫人,判他死罪上奏朝廷,卑职也好回去禀报刺史大人了。”
一听这话,倪大夫身子一晃,差点一屁股坐在地上。
他作为多年行医的老大夫,对医疗事故的处罚是很清楚的。在唐朝,根据《唐律》的规定,一般的过失导致的医疗事故,叫做“误不如本方”,最高是徒二年半,比现代医疗事故罪要轻得多。但是,如果是故意用错方药,则叫“故不如本方”,那就要按故意杀人罪或者故意伤害罪论处了。最高可以判处死刑。
至于什么是“不如本方”,根据《唐律疏义》的规定,是指“医师为人合和汤药,其药有君臣、分两,题疏药名,或注冷热迟驶,并针刺等,错误不如本方者”也就是说,根据官府认可的医书典籍,对方药的配伍、剂量、冷服热服,先煎后煎,以及针刺部位等等有明确规定,你没有按照规定下方用药,或者不按规定乱使用药物的名称导致药铺出药错误等等,就叫不如本方。简单一句话,就是使用方药违反规定。
倪大夫原以为这件事花钱能搞定的,没想到送钱人家不收,原来是想要自己弟弟的一条性命!
来衙门之初,他就算打死也不会相信弟弟是砍头的罪名。一时慌了神,也顾不得礼貌了,冲口道:“舍弟断不会故意故意谋害老夫人!舍弟一定是冤枉的!几位大人,能否告诉小人,凭什么要定我弟弟‘故不如本方’的故杀之罪?”
“是否冤枉,升堂之日查案之时,你到堂下听审,自然便明白了。——钱大人,卑职还要回州府将此事禀报刺史大人,就不奉陪了,几时升堂问案,还请大人尽早定夺。大人能等,只怕刺史大人那等不得!”
钱县令诺诺道:“已经定了,后天上午升堂审案。正准备报请刺史大人呢。”
“那就好。告辞!”汤博士袍袖一拂,也不看倪大夫,扬长而去。
钱县令忙把汤代夫送到门外,这才轻叹一声,慢慢转身回来,瞧了倪大夫一眼,拱了拱手,连话都不说,转身走了。
安医官也一言不发,拱手跟着出了花厅,只剩下倪大夫神情恍惚站在那里。
倪大夫呆了半晌,一身疲惫地拖着脚步慢慢出了衙门,回到惠民堂。
惠民堂已经关门歇业了,大宅内悲悲切切都是人,白发苍苍的老母,倪二的妻妾,媳妇、女婿还有蹒跚学步的孙儿,一屋子人都眼巴巴望着他回来。
先是看见店伙计把礼物挑子挑了回来,接着又见倪大夫哭丧着脸的回来,便都知道事情不妙,只是顾及老娘在旁,不敢放声大哭。可抽噎声已经让老母警觉,她老眼昏花看不清楚倪大夫的神色,颤巍巍拉着他的手,道:“儿啊,事情到底怎么样了?你跟娘说实话!”
倪大夫不敢把刚才听到的事情告诉老人家,生怕急出个好歹来,只能勉强挤出一点微笑,说不妨事,自己正在走门路,弟弟很快就能出来。
安抚下老母回屋休息之后,倪大夫这才把自己的妻子、倪二妻妾、儿女叫到屋里,关上门,把事情经过说了。倪二的妻妾儿女听说倪二可能会被定死罪,顿时慌了,哭成一团,哀求倪大夫务必想法相救。
一番商议,都觉得要先了解事情真相再说,汤博士和钱知县都没办法,只能找安医官,他或许能说出事情真相,得知真相之后,才好想法子。这安医官倒与倪大夫平素关系不错。
正商议,一个小丫鬟急匆匆跑进来,福礼道:“老爷、太太,小少爷有些不对头,好像是病了。”
众人都吃了一惊,倪大夫皱了皱眉,当真是房漏偏逢连夜雨,祸不单行,沉声道:“怎么了?”
“小少爷额头好烫的,还拉肚子。”
“什么时候的事情?”
“就今天上午。”
“为什么不早说?”
“小少爷说没事,不准我们说,怕吃药,说药太苦了。说他还要堆雪人打雪仗……”
“我们劝不住……”
“为什么不来告诉我们?”
“小少爷说了,谁告诉了就用刀子割谁的脸……”
这个小少爷是倪大夫夫妻的小儿子,小名“智儿”,今年七岁,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