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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清理出一个头绪。
然而,越去想,却越是心寒齿冷。
现在想起,当初在踏上驿道的时候,自己便已经落入了陷阱吧。
那个叫作莽灼的向导,便是他的人,被派来引她一路进入腾冲。然而任务刚到一半,那个向导却居然因为贪图她的绮罗玉耳坠而动了私心,半路偷盗后试图逃跑,而后又碰到了火山爆发——所以,那个时候,他才不得不第一次以灵均的身份出现,出手救了她,并将偏离的计划重新挪回正轨。
因为在那个时候,她还不能就这样死于天灾。
他帮了她一把,将她拉出地火深渊,又悄然隐退。直到她跌跌撞撞地孤身来到了腾冲,在天光墟的集市上,他才第一次摘下面具,以原重楼的身份和她相遇——多么可笑,在那个时候,居然还是她主动地找上了他,死活赖了下来不走。
她是自投罗网的猎物,却还懵懂无知,以为在异乡遇到了恩人。
她想着初次相识时的种种,心中似乎有一把刀在搅动。
假的……假的!一切都是假的!
那个酒馆,那个苗女,那一家人,全部都是他安排下的人手吧?做足了酗酒情殇的那一场戏,成功地让她对他种下了同情之心,也为后来陪同她一起去往雾露河寻找解药埋下了伏笔。按照计划,他是要解掉她身上的毒的——否则怎么能在日后借她这把刀杀人?可是,又不能解得那么容易,必须要把戏做足,也必须博取她彻底的信任。
所以,才不远千里,带着她远赴缅人的地盘。
那之后,她遇到了蜜丹意……那个父母双亡的可怜小孤女。那是他安插在她身边的第二个人。从此开始,她便无时无刻不处于他的监控之下。
她独自去往幽碧潭寻找解药,在那里第二次遇到了“灵均”。
那时候,她压根没有把那个吹着笛子踏波而来的世外高人,和原重楼联系起来——毕竟,同一时刻,重楼还在黑不见底的矿坑里苦苦挣扎呢!可是,谁又知道,这是他和那个“天真无邪”的小女孩合演的一出戏?
当在山腹洞窟的绝境里和他生死相依,听他说着自己的身世时,她的心是从未有过的柔软,毫无防备。当群蟒围攻的瞬间,她不顾一切地将他送出生天,任凭自己落入蛇窟——那一刻,她是真的想以自己的命来交换他的命!
面对着如此愚蠢的猎物,那时候,猎人是不是在暗自得意?
“哈哈哈……”她忍不住低低笑了起来,讽刺而自嘲。
不能再想……不能再想了!
这几个月来的所有的一切,都是假的!当时那些温暖美好动人的细节,此刻回忆起来,每一个都是如此的可笑!自己是多么的愚蠢,多么的迟钝啊……一步一步,坠入了别人的陷阱却毫无觉察。随之悲,随之喜,被操纵得如同一具傀儡。
直至最后,如他所愿地将血薇刺入了停云的胸口!
“别动!”师父控制不住她的内息,再度厉喝。
她暂时停住了笑,闭上眼,心哀若死,唯有那一对绮罗玉耳坠在她颊边盈盈摇晃,如同欲坠不坠的泪滴。
“别想太多了,先养好身体。”片刻后,师父解开了她的穴道,“毒已经缓解,看起来过一两天就可以拔掉了。”
“谢谢师父。”她低声道,有些迫不及待。
“你放心,这个仇一定会报。就算你不行,还有师父在。”师父低声开口,如同许诺,道,“带着你离开的时候,我曾经和那个追上来的家伙对了一掌——他被我击退,应该已经受了内伤,此刻也不会好过。”
“真的?”她精神一振。
“很奇怪。”师父沉默了一瞬,忽然道,“他完全不会武功。”
“是的,他应该是完全不会武功的人。”苏微脸色苍白了一下,咬着嘴角,“否则我和他朝夕相处多日,又怎么可能完全无所觉察?他所修习的应该是纯粹的术法,内息经脉,都和普通人一般无二。”
“如果真的是这样……”师父沉吟着,“可他明明知道自己的长处在于术法,又怎么敢追上来想留住你?他明知硬生生接了我那一掌必然会受伤,除非是……”
除非是什么,他却停下来,并没有说。
“除非是他一心想杀我,斩草除根。”苏微冷笑,握紧了手里的血薇,“天幸我命不该绝,遇到了师父,逃出了一条命来!”
师父没有说话,只是沉默了一瞬,转开了话题:“对了,我已经传信给拜月教,告知此事。明河教主也会找他清理门户——放心,这家伙逃不掉的。”
“是吗?”她一震,忽然道,“那我得抓紧时间了。”
“怎么?”师父有些愕然。
“不能让拜月教抢在前面!”苏微咬着牙,一字一句,“我一定要亲手杀了他!我要挑断他的手脚经脉,打碎他每一根骨头,把他的头割下来,祭奠停云和四护法!”
这样狠毒的语气,令师父悚然。
眼前这样的阿微,或者这样的原重楼,无一不是那样的熟悉到触目惊心,令他想起了久远得几乎尘封的记忆——在几十年之前,自己,也曾经是这样的吧?
内心充满了灼热疯狂的报复之火,整个灵魂就如在炼狱里煎熬。
江湖真是个可怕的地方,可以扭曲任何人的心灵。如果早知道会变成这样,他是否还愿意把一身的绝学教给那个十几岁的丫头?还是选择让她留在风陵渡,做一个只看着黄河日升日落、永远不知道什么是江湖的平凡女子?
可是,人生没有如果,每一次在路口的选择决定了每个人一生的轨迹。他只是将那个小丫头带到了最初的出发地、那个名为“江湖”的迷宫入口,便放手离开——而后面的一切,都是任凭她摸索着自己一个人走。
直到如今,他又在终点接到了她。
可十几年过去后,昔年那个拉着他衣角、对着黄河之水憧憬江湖的懵懂小女孩,早已在冷酷的江湖里失去了自己的本心。
傍晚,整个水映寺里寂静无比,几乎能听到风的声音。
那一对九曲凝碧灯悬挂在大雄宝殿的两侧,映照得整个空寺内外一片绿色,在深夜里看起来,有一种奇特的诡异。灯下,一个人抬头静静凝望着夜空,微微咳嗽,容色沉寂而苍白,似乎在聆听着什么细微而玄妙的声音。
在他手边,放着那把夕影刀。
手指在刀锋上轻轻地敲击着,发出长短不一的铮然。原重楼独自坐在灯下,眼前一遍遍重现着血薇洞穿仇人胸口的瞬间,以及她最后的眼神:那样的绝望、愤怒和不敢相信——那一刻的她,和十年前的自己似乎重叠了。
是啊,十年苦心孤诣,一朝报仇雪恨。
那么久的时间以来,父亲那个被一刀斩断的头颅一直在眼前飞舞,嘴唇开合,向他说出最后的遗言——
“君子之泽,五世而斩!”
是的,如今,他做到了!
梅家就算只剩下他最后一个人,也终于报了这个血海深仇!
可是……为何此刻心头却有巨大的空虚?就如一条路走到了最后,却发现那是什么都没有的一团虚无混沌。
“大人,我们真的不换一个地方吗?”蜜丹意在一旁看着他这样出神了半夜,终于忍不住开口,“这次让苏微他们逃脱,月宫里的人闻风而至,估计很快就会找到这里了。”
“月宫里的人?”原重楼微微一震,似是从长久的出神里回过神来,“哦,是说我师父和明河教主吧……呵呵,真是好久没见了。”
语气里,竟然隐约有几分期盼。
蜜丹意抬头看着他,心里忽然有几分不安:“大人?”
“嘘……”他忽然竖起了手指,闭目听了片刻,脸色有些奇怪,压低了声音,“蜜丹意,你听到忘川的声音了吗?多么宏大……简直像是海潮一样!”
小女孩侧耳听了一听,不由得微微变色。
什么也没有,整个空荡荡的水映寺里,只有风划过林梢的声音。
“水映寺是整个忘川的终点。所以,听到的声音才会那么强烈吧?”原重楼喃喃,在灯下看着夜空——漆黑的天幕里看不到那条传说中的忘川,唯有一道璀璨的银河横过苍穹,悬挂在头顶。
每当一个人离开这个世间,天上是否会有一颗星亮起来?
可哪一颗是自己的父母和妹妹,哪一颗又是被自己所杀的人呢?
那些灵魂,无论生前有着怎样的恩怨爱憎,可在死后升到了星空上,就这样难分彼此地又簇拥在了一起吗?从星空上俯视下来,这人世间的一切,无论是多么深刻的爱和恨、生和死,是不是都好像是一场梦一样?
“大人,你怎么了?”蜜丹意看到他的眼神又开始涣散,不由得担心,“你……你真的没有受伤吗?”
“蜜丹意,你真是个乖孩子。”许久,原重楼似乎回过了神,抬起手抚摸着小女孩乌黑柔软的头发,声音温柔,“在这个世上的所有人里,唯有你真的关心我,也永远不会背叛我——是不是因为你的时间,永远停留在了八岁?”
“大人。”她抬起头,轻声,“若不是您,世上早就没有蜜丹意了。”
那一年,她才八岁。被关在笼子里,每天喂食着各种奇怪的药材,如同一头待宰的羊羔。若不是灵均大人杀了木邦寨所有鬼师,把她从笼子里放出,估计她早就被那些丧心病狂的人喂了五毒吧?
可是,那之后,她便再也不能长大。
这些年来,她永远只是一个孩童,陪着似乎也永远不会衰老的他。
“你还有着赤子之心。一直全心全意为我好,不惜替我做任何事。我很感激。”原重楼喃喃,“你是个乖孩子……和胧月完全不一样。她已经是一个女人了。”
她怔怔地听着,心里既诧异,又隐约觉得恐惧。
跟了灵均大人八年了,还是第一次听到他用这样的语气和自己说话!难道是因为刚刚的那一场决战,令他的力量和心灵都变得虚弱了?
“可是,你知道吗?我只是利用你。”原重楼嘴角露出了一丝意味深长的笑,抚摸着孩子乌黑的头发,“最初,我学术法很不用心,兴趣全在玉雕上,加上又忙着谈恋爱,直到十八岁,在术法上依旧一事无成。直到眼看着父亲被杀,满门皆死,才想起要奋发学艺——可是,我觉醒得太晚了。”
说到这里,他低下头,看了一眼蜜丹意:“你大概不知道,在拜月教里,有很多精妙的术法,只有孩童才能学,而我已经错过了时间。”
蜜丹意愣了一下。
“后来我知道木邦寨子的鬼师养出了一个极其厉害的娃娃,准备在中元鬼节做成小鬼供他们使唤。”他拍了拍她的脑袋,嘴角噙着一丝冷笑,“于是我算准了时间闯进去,杀光了那些人,抢走了他们养了五年多的成果。”
他低下头,看着蜜丹意:“明白了吗?我只是利用你。”
蜜丹意在他手底下微微颤抖,浓密的睫毛扑闪着,许久,才道:“就算是利用,那又怎么样呢?这样的话,至少,我的存在还有点意义。”
孩子的眼里忽然有了大人一样的表情,低声:“我两岁多就被父母卖给了鬼师,像畜生一样地被饲养了五年,已经记不清原来的家……但我想,我父母既然能把我当作牲畜一样卖掉,也不值得我再去回想——我的父母,就是大人您。”
原重楼低头看着她,眼里的神色莫测,不知道在想什么。
蜜丹意抬头看着浩瀚的银河,语气很轻:“大人,您以前说过,天道无情,不以尧生,不以桀亡。人被生下来之时,在上天眼里本来是和那些牲畜草木没有什么区别的——除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