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柜台后面的帘子应声而开,一个俏丽端庄的女孩儿含笑而出,手中捧着一壶青花瓷壶,走到柜台边对木夫子盈盈一笑,“酒能伤身,还是少饮的好。”
木夫子惊诧地睁大了眼睛,泪眼蒙眬之中似乎看到女儿屏雁笑语嫣然,重返人间,“你……”
鱼姬目送明颜小心搀扶木夫子到一边的酒座细心照料,转身移到临街的桌旁,笑嘻嘻地坐下,望着桌子对面那个正端着酒杯,面容有些抽搐的俊俏青年,轻声说道:“就算是用银子买酒喝,也拜托你检点一点,我这里还要做生意呢。”说罢起身踱过那人的身边,悄悄伏身说了句话:
“你的尾巴又出来了。”
年近岁末,京都的街市总是繁华的,大街上马车华轿络绎不绝,街边小贩货郎们一声声吆喝,行人们四下顾盼,大多在为临近的年关置办年货。街面的间间酒肆传出的闹酒声、嬉笑声也此起彼伏,就像是烧开的一锅水。
午后客人渐渐少了一些,酒馆里也没有那么繁忙。鱼姬微眯着眼,拨弄着柜台上的算盘计算上午的进账,不时抬起头来招呼些个生熟客人,有时也扬声催促伙计下单上菜。生意上门自然是人多好办事,厨房的事情交给了明颜总是省心不少,只不过那个自己找上门来跑堂抵酒债的三皮倒是个麻烦,少看一眼就会偷懒,还得防着他打酒缸的主意,若非他口甜舌滑会哄客人,催旺了不少生意,一早就一顿棒子打将出去。不过近日来嬉皮笑脸地围着厨房转悠,说不得这醉翁之意也不尽在酒……
“掌柜的……”一个温婉的女声将鱼姬思绪唤了回来,鱼姬抬头一看,却是住在后街的王秀才家的娘子。
说起那王秀才,倒是个混世的主儿,终日里只知吟诗作对,要不就是和一班酸丁东游西荡附庸风雅,全然不事生产。家中还有两老和一个破落户大哥,也都不是什么好相与的人物。若非秀才娘子贤惠持家,家业早就败了个干净。
这秀才娘子娘家姓崔,闺名绛妍,嫁入王家七年有余,娘家还有个兄长在军中做校尉,只是一年前南疆方腊作乱,朝廷调兵南征,谁知这一去就音讯全无……
骨肉离散本已是人间惨事,何况兄长一去,更断了接济。幸亏秀才娘子有一双巧手,平日里除了做些针线绣品维持生计外,也时常送些新鲜茶果点心来鱼姬的酒馆里寄卖,虽然只是多得点散碎银两,也可以给秀才多些闲钱傍身,不至于在人前丢了颜面。而秀才娘子自己,却是捉襟见肘,待自己甚是苛刻,望夫成龙之心拳拳,左右邻里皆知,都道那王秀才几世修来的福气,才娶得如此贤妻。
“来啦。”鱼姬起身笑迎,“昨个送来的一篮晚上就卖完了,我正寻思再央秀才娘子多做一篮,人就到了。”说罢自抽屉里取出两吊钱放在柜台上。
崔绛妍轻轻放下竹篮,柔声道:“全靠掌柜的看顾。”她生性温柔,话也不多,只是仔细收好钱,思量着有这两吊钱就可以去东街萧记布坊扯几尺细布,称几斤棉花,给相公做件新袄过冬,至于自己身上那洗得有些褪色的衣裳,拾掇拾掇也可以再将就一年。
“都是街坊,说什么看不看顾,以前崔大人可没少照顾我这小店的生意……”鱼姬见崔绛妍面露几分悲戚,忙拦住话头:“哎呀,瞧这破嘴,都胡说些什么。吉人自有天相,听说乱已经平了,说不得再过个十天半月的崔大人就回来了。”
崔绛妍心中酸楚,微微点点头,“谢掌柜的吉言……家里还有些活计,我先回去了,明个多送些茶果来。”说罢道了个万福,转身正要出门,目光滑过对面鎏金阁,蓦然一呆。
鱼姬见其神色有异,顺着她目光看去,只见那鎏金阁门外一对男女正相拥而入,勾肩搭背,神情甚是亲密,那男子儒生打扮,背影竟有几分眼熟!
“那不是王秀才吗?”三皮的嗓门挺大,“那小娘是对面新到的姑娘,好像叫芳儿……”
崔绛妍心头一紧,好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捏了一把,片刻之后摇头强笑道:“小二哥爱说笑,相公一早就和书馆的同窗去了西郊赏梅,怎会……”
三皮的手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在竹篮里捞了个茶果,一边朝嘴里塞一边含混不清地嘀咕道:“我三皮的眼神可是出了名的准,那个明明是……”
“啪!”鱼姬面色一沉,一巴掌拍在柜台上,断喝一声:“准什么准?!谁准你动这些茶果了?再不去干活就扣你工钱,扒你的皮!”
三皮眼见形势不对,忙点头哈腰,正要退到厨房去,却见明颜一脸幸灾乐祸的神情倚在厨房门口,眼睛眯成两条细缝,闪过她身边的时候听她低声说:“我赌十个铜钱,掌柜的还在惦记着你的狐皮围脖。”此言一出,只惊得三皮面色惨淡,埋头卖力抹着桌子,头也不抬。
明颜偷笑一声,径自走到柜台边,鱼姬扬声道:“那家伙就会胡说八道,秀才娘子别往心里去,人有相似,看错了也很正常……”
崔绛妍心中惶恐,半晌才回过神来,苦笑道:“掌柜的说得是……我家相公是读书人,怎么会……怎么会去那种地方……”言语之间,声音微颤……
鱼姬与明颜目送崔绛妍离去,彼此对望一眼。
“三皮没有看错,那王秀才好没心肝,亏得秀才娘子这般为他辛苦张罗,他却拿着老婆的血汗钱去孝敬青楼女子!”明颜眉头微皱,对面青楼丝竹频传,此时却觉着分外刺耳。
鱼姬叹了口气,“都说痴情女子负心汉,当真是一点不错。”
“掌柜的,你说秀才娘子到底清不清楚那个贱男人的所作所为?”明颜心中疑虑,总要问个清楚明白。
鱼姬抬头看看天,沉声道:“知夫莫若妻,倘若连枕边人的背影都认不出,那还叫什么夫妻?”
明颜心头火起,“那她怎可如此离去?要换成是我,早就上去痛打负心人!哪能由着那奸夫淫妇风流快活?!”
鱼姬摇摇头,涩声道:“情之一字,若是浅尝即止,自然可以随意取舍;若是情根深种,只怕是……唉,看来今晚又会变天……”
王秀才……
王秀才……
芳儿……
芳儿……
三皮的声音一直在崔绛妍脑海里转来转去,就好像一条可怖的毒蛇在心里翻腾,带起一股想要呕吐的感觉,可偏偏什么也吐不出来。
她跌跌撞撞地走在路上,面色苍白,偶尔有认识的街坊和她打招呼,也是置若罔闻。世间好像一片死寂,又好像纷纷烦烦地喧嚣不已。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停住了脚步,发现自己居然不知不觉回到了故居的宅子。这宅子是大哥当年升迁置下的产业,在没出阁之前,她很幸福地生活在这里,虽然不见得如何富裕奢华,也可以说是无忧无虑。
待字闺中,托庇于兄长,少有机会可以看到外面的繁华世界,所以她喜欢在后院荡秋千,喜欢晃荡在半空的时候瞥见墙外的景色。
和他初次遇见的时候也是这样的黄昏,她悠然荡着秋千,然后听到墙外他为自己吟哦的诗篇……
一切水到渠成,他向大哥提亲,惶恐而诚恳。
大哥依依不舍地将她送去王家,一路吹吹打打,热热闹闹,只为成全最疼爱的小妹的小小任性和一生的幸福。
凤冠霞帔,洞房花烛,璧人成双……
由不解人事的少女,成为他羞涩的新娘,冠上他的家姓,一切都是那么美满,或许这已是她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刻。
尽管他的父母、兄长对于她的到来有几分微词,可是不要紧,有他的呵护怜惜,无论怎样艰难她也可以维系这个家,甚至低眉顺眼地扮演好妻子、媳妇和弟妹的角色,照顾他和他的家人……
维持一家人生计,从最初的十指不沾阳春水,到而今的面面俱到……
七年光阴不只是瘦削了脸庞,粗糙了十指,风霜了容颜,似乎夫妻的恩爱也在时间中渐渐淡化。她也曾经安慰过自己,情到浓时反转薄,却渐渐发觉他回家的时间越来越少,甚至十天半月都不见人影。
她相信他是在书馆刻苦攻读,只为求取功名,光宗耀祖,封妻荫子……
所以家境拮据了,她会努力赚钱养家;翁婆诘难,大伯无理取闹,她也可以无声地忍耐,只为了倾心相待的那个他,她的丈夫。
既然彼此承诺了天长地久,也自然要像大哥所祝福的那样,白头偕老,举案齐眉……
然而,种种希望却因为那个熟悉的背影而突然崩塌碎裂,“背叛”两个字如同利刃直插心间,痛得无法喘息。
一阵寒风吹过,单薄如她,颤抖得像风中的落叶,一时间不知何去何从。
大哥不在这里,空荡的大屋不再是她的家了,她已经是王家的媳妇,擅自滞留娘家是不容于礼数的,她不能够让自己的丈夫被人在背后戳脊梁骨。崔绛妍紧了紧衣衫,呵了口气温暖那早已经冻僵的手指,迈开疲惫的脚步,只是想着天快黑尽,须得回去为翁婆相公准备晚饭,无论那个被称为相公的男人今晚是否会回来。
这般失魂落魄走过街头,虽然是想着回家,却不自觉又转回了东市。
倾城鱼馆的幌子被门前的灯笼照得很亮,酒馆里还有些许酒客,隐约听得一阵清音低唱,却是鱼姬手抱琵琶,明颜、三皮起舞助兴,歌声寥寥,舞影翩翩,自有一番逍遥快活。
崔绛妍心中纷纷烦烦,种种焦虑在心头萦绕,隐隐约约只听得几句:“……拈花一笑看前尘,悲喜营营何乱心,万般怨尤抛开去,两两相忘逍遥行……”
崔绛妍悲戚地叹了口气,心想世事纷繁,岂是想忘就可以忘掉,想放就可以放下的?
鱼姬手抱琵琶坐在鱼馆中,看着门外的崔绛妍失魂落魄地走过鱼馆,不由得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崔绛妍立在街头,眼光落在鎏金阁那片灯红酒绿上,耳中只听见楼上的淫声浪语,酒令猜拳……
“王公子,你说是我好,还是你家的娘子好?”一个娇媚入骨的声音不依不饶,作为一个深谙欢场之道的风尘女子,即使年纪尚轻,也一样准确地把握着腔调。
“那还用问?”王秀才的声音听来已有七八分醉意,轻薄孟浪,“她怎配和你比?……芳儿是我的小仙女儿,笑一笑便是千样娇百样俏……哈哈,瞧这食指青葱,又怎是那粗皮老枝能比?……”
也许她的手已经不再娇嫩,可是它又是为什么而粗糙?为的只是将操劳所得,交付那负心人来博红颜笑吗?
声声誓言言犹在耳,而那多情温柔的郎君怀里却已经换了一个人。难道她倾尽心血,得来的居然是如此结局?
长街寒夜再冷,又怎么能够冷过她此刻的心境?
崔绛妍呆立在楼下,犹如一座雕像……
“再来个‘乳燕还巢’!”那个芳儿的声音娇得肆无忌惮,一只犀角小矢在夜色中划过一道冰冷的弧,没有命中那立在围栏边的鎏金铜壶,反而从围栏的空隙滑了出去。按照投壶之戏的规则,这一投非但是不中,还输得离谱。
投壶之戏虽为风雅,不过在这烟花之地,输赢奖惩自然另有一番法度。芳儿身上的衣衫已经输得仅剩薄如蝉翼的一层,玉臂雪股就如笼在淡淡薄烟之中,唯有那贴身的水红色肚兜随着芳儿娇躯微颤,看得王秀才心痒难耐。
“不中……不中……”王秀才熏熏然探出头来,睁开惺忪的醉眼,想要找回那只失准的犀角小矢,放浪形骸的神情却蓦然凝固在那恬不知耻的脸上!
借着鎏金阁糜烂的灯光,他看到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