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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二小姐安好,道先生安好。」文琼妤福了半幅,嫣然一笑:「两位这麽有兴致,也来游黄庭观麽?」道初阳见她斯文有礼,倒不好意思绷着脸了,红着面颊直挠脑袋,彷佛一颗熟透了的甜菜根:「也……也不是,咱们是符籙派的,与他们丹鼎派没甚瓜葛,只是来办点事儿。」法绦春怒道:「你跟她罗嗦什麽?也不想想自己的身份!」
将军籙与黄庭观分属道门的符籙、丹鼎两派,平日甚少往来,黄庭观近年发展兴旺,藉着劫家势力独占中京的传教香火,彼此间还有些小小心结。天下道庙中,又分「十方丛林」与「子孙庙」两种,前者是以教团的形式收徒传道,再由杰出的弟子中遴选掌教主持,庙产属於教团公有,只要是受戒的道士均可来此挂单同修,因此扩张很快;子孙庙则是庙产私有、师徒传授,通常握於一家之手,自不及十方丛林的泽流广被。
黄庭观是标准的十方丛林,教团规模庞大,各地分观林立,号称天下道脉之首,将军籙则是中宸州最具代表性的子孙庙,历代将首不受道诫规范,可自由娶妻生子,百余年来都掌握在法、道、经三姓家族的手里。法绦春夫妇便是想於京中访友,也该前往城南同为子孙庙、历来交好的洞玄观,断无现身黄庭观的道理。
商九轻听出她话里有话,俏脸一寒:「法二小姐此话何意?」
法绦春轻哼两声,神色蔑然。「我夫婿是堂堂将军籙的长弟子,出门在外,便是本门将首的代表,岂可与侍读陪睡的女子说话?传将出去,本门还要不要做人?」商九轻秋翦骤寒:「你说什麽!」横臂一拉,便要扯脱手套。文琼妤轻轻挽住,对法绦春微笑:「二小姐门第之高,便是放眼中州武林也少有人能及,琼妤出身寒微,自是难入法眼。不敢耽误二位,少陪了。」相偕欲入,谁知法绦春动也不动,竟是铁了心要拦。
商九轻冷冷蹙眉。「贤伉俪这是什麽意思?」
法绦春乜眸蔑笑,眼中却殊无笑意:「明日比剑之前,此路恐怕不通。」商九轻忽地微抿,眯起一双姣美凤眼:「法二小姐好生殷勉,将军籙偌大的门庭,几时做了黄庭观的看门狗?」
锵啷两声激越龙吟,道、法二人双双拔剑,法绦春倒竖柳眉,尖声厉叱:「商九轻!你敢辱及本门?」商九轻冷哼一声:「辱人者人恒辱之。法二小姐出口之前,难道不明白这个道理?」法绦春恼羞成怒:「兀那贱婢!说得什麽话来?」商九轻冷冷一笑:「二小姐生得一张臭嘴,没想到耳力也无甚灵光。」
法绦春胀红粉脸:「找死!」横剑一抹,迳往她颈间挥去!
商九轻双腿不动,甩袖拍击剑脊,「啪」的一声裂帛脆响,法绦春顿觉剑上一股大力撞来,虎口剧痛,肘腕几欲脱力,吓得圈转长剑,拧腰后跃。看在旁人眼里,倒像她主动启衅,忽又收剑退开,趋避之间,简直莫名其妙到了极点。
道初阳揽住爱妻,剑刃虚点,遥遥封守门户,气度居然颇见森严。可惜他身子矮胖,这一揽还碰不到妻子的柳腰,堪堪搂住屁股,旁人忍俊不住,交头窃笑起来。法绦春羞怒难当,挥开他肥短如鼓槌的手指,挺剑尖叫:「我要这贱婢的舌头,你给我取了来!」
「这……」道初阳一怔,露出为难的神色。
法绦春面色铁青,瞠出满是血丝的眼白:「没用的废物!你怕见血头晕麽?」
道初阳被当众斥骂得有些无地自容,面上一阵青一阵红,勉强定了定神,倒持剑柄,冲商、文二姝一拱手:「贵我两派是同盟,按说不该伤了和气。商堡主与拙荆有些言语误会,能不能……」
法绦春猛揍他后脑勺一记,像是打条颟顸的笨狗。
「罗嗦半天,你是怕死还是怕输?没的丢人现眼!」
道初阳无奈,长剑一立,低声道:「商堡主,请。」
商九轻横臂当胸、掌心交叠,膝腿侧并微曲,拧过一把结实健美的蛇腰,起手竟有几分北国蛮舞之姿,扭曲的肢体隐含一股风雪骤临前的静谧,蓄满奇异的力道与美感。她身穿一袭葱蓝色的对襟半袖短衣、湖水色的长裙窄褌,反折领、细围腰,飒烈中倍显娇姿,衬与脚下一双尖翘绿蛮靴,果如霜雪般骄人。
真启看得面红耳赤,心口噗通、噗通的跳,被身畔的道众推了几下,好容易才回过神,忙找来一名相熟的小道僮,低声吩咐:「事情麻烦了,快去后堂请四爷来!」道僮拔腿就跑,忽又被唤回,真启悄然附耳:「我看后堂还是别去了。你快些到朱雀大街的绥平府,去请……」
大殿之中,不相干的香客信众早已散得乾乾净净,黄庭观诸道都远远避到边上,恐受池鱼之殃。商九轻凝然不动,转过尖细的下颔:「姑娘,此人颇不好斗,请姑娘许我动用杀着。」文琼妤温婉一笑:「事已至此,须得回护宇文世家与玄皇的尊严。姊姊小心,莫要错手杀了法将首的爱婿。」这几句说得轻巧,殿上众人却无不尽听。法绦春咬牙切齿,对丈夫咆哮:「把那小娼妇的舌头也给我一并取下!爹那厢自有我担待。」
道初阳凝神接战,恍若未闻,平举着圆阔的厚剑,缓缓踏前一步,乌绦制成的道履下烟尘微扬,居然陷入青石砖中分许。众人心惊未复,又见他跨出一步,「噗」的扬起淡淡轻尘,原先驻足处果有一枚浅浅足印,宛若水砂磨就。真启看得骇然:
「这……这便是将军籙的『六甲灵官剑』麽?好深厚的功力!」
道初阳每跨一步,留下的足印比前度更深,震脚的力量却丝毫未散,清清楚楚的蓄在剑里,彷佛驱动天兵大阵掩杀敌人,每一步都与另一支同等规模的生力军合流;以两人之间相隔不到十步,等缩短到一剑能及的距离时,剑上等於有七、八名道初阳合击之力,便是玄皇亲至也颇不易与,况乎商九轻等女流?
真启见这矮胖子稳若渊停,剑尖却不住轻颤,迸出嗡嗡低鸣,顿时明白「六甲灵官剑」的厉害,暗忖:「剑上蓄的劲力已至临界,除非先引得他泄出剑劲,否则一触即发,商姑娘必难招架。」掌里悄悄扣了枚铜钱,若三步内商九轻还未反应,便要出手射他剑脊,迫使灵官剑劲提前迸发。
须臾间,道初阳又进两步,剑尖发出的高亢声响已听不清音质,却震得人人颅中龙吟盘荡,宛若绞弦。他手里那柄厚重的阔剑起伏吞吐,彷佛一条活生生的青龙,似将脱锷飞出。
商九轻面无表情,右臂缓缓横挪,却见右手那只白霜霜的薄革手套黏在左掌掌心里,抽出一只五指纤长、微带幽蓝的青白手掌;柔荑甫一露出,指掌周围便幻出丝丝薄雾,袖口白霜鳞结,柔软的丝绸顿时变得硬梆梆的。
真启看得呆了,忍不住揉眼,赫然发现她的面孔变与裸掌同色,青白的雪肌上泛着薄霜一般的汪蓝;檀口微启,吐出一条淡淡寒气。
商九轻右手食中二指一掐,指间倏地多了枚半透明的细薄冰片,冷声娇叱:「道先生留神,暗器来啦!」殿中诸人尚未看清,忽听道初阳一声闷哼,长剑陡然歪斜,剑上积蓄的劲力失却所对,竟悉数反震己身。他握着右腕倒飞出去,圆胖的身体像皮球般连弹带撞,一路撞烂桌椅神坛,仰天喷出一蓬血箭。
「丢……丢人现眼!」
法绦春见丈夫飞撞过来,连忙拧腰避过;羞怒之余,亦复心惊。
道初阳身为法天行的首徒,在众同门中已罕有对手,便是与将首对拆剑法,最起码也要三、四十招后才露败象,谁知竟非商九轻一合之敌。他拄着剑,从撞烂的家生堆里起身,一抹唇下的大片殷红,沉声道:「这……这招很好。我没想过还有这种破法。」
商九轻敛起冷笑,正色道:「道先生剑劲沉雄,恕我不敢硬接。」
道初阳点点头。「我以为商家堡的『连天铁障』是软鞭或暗器手法,不想却是凝气成冰的阴寒掌力。这等纯阴内气,看来连本门的『玄阴指』亦颇有不如,佩服、佩服!」
商九轻淡然回答:「暗器鞭法,均源於此,说来也不算错。只是敝堡这门『连天铁障』须仗北域独有的万载冰胆才能练成,辅以至阴药物与独门心法,再加上女子体质属阴,使来威力更甚,与贵派的绝学『玄阴指』,又或江湖流传的寒冰掌、卧鲤功等阴寒内劲玄妙相殊,本无短长,道先生毋须客气。」
商九轻并没有说实话。
「连天铁障」虽是北域商氏的独门绝艺,但她这双凝气成冰的曼妙玉手,却是来自体内奇异的罗刹血脉。商家的先祖曾与罗刹巫觋通婚,藉此巩固自身的统治权,因而从那些信奉域外神只的代行者身上继承了奇妙的异能,每隔几十年便会出一名体质奇寒之人,其中大多是女子。
像这样的女娃在罗刹土语中被称为「什鲁图」,意即「召来风暴之女」。
拥有什鲁图血脉的女主巫王,正是商家堡赖以统摄北边白罗刹的铮铮铁据。一旦失去这顶光环,难保那些被汉人驯化了的白罗刹族人不会撕碎右?的衣袍冠带,重新披上毛皮、拾起铁斧,变成如狂风呼啸般的恐怖入侵者,就像昔日毁灭宇文王朝的西贺州蛮族一样。
於是商家堡上下盼了近五十年,终於在此世盼来了商九轻。这也就是为什麽她能以廿五岁的青春少龄,成为统御举族豪杰的一堡之尊,并与玄皇麾下三大将平起平坐的原因。只是商家堡僻处绝域,绝少在中州武林行走,连同为四大世家的将军籙亦不知底蕴。
商九轻看出「六甲灵官剑」的威力,不敢硬拼,遂以「连天铁障」的纯阴之力凝出冰片,迳射道初阳的右腕神门穴。那冰片是由空气中的微薄水气所凝,又薄又轻,肉眼难辨,出手之后飞快消化,射入道初阳的肌肤时,已溶剩一根头发粗细的冰针,劲力直透穴位,教他如何防范?
道初阳听她如是说,不由得大摇脑袋:「我修练玄阴指已有十三年,勉强能结水成霜,比起堡主凝气成冰的功夫,那是大大不如了。」法绦春闻言怒斥:「是你自己没用,别分派到师傅师门的头上!」
道初阳遭爱妻责骂,不敢反驳,缩着脖子垂落目光,缓缓提剑。
「商堡主,你这手虽俊,可伤我的是我自己,这不能算是我输。」
商九轻点点头,褪下右手手套,裸露出一双皓腕如霜、微带冰蓝的纤美玉手,偌大的厅堂里漫开一股若有似无的寒意,直沁衣领,黄庭观诸道纷纷挤到阳光充足的窗下廊间,肌上兀自一片鸡皮似的微悚。
道初阳垂剑抵地,敛目低首,声音益发沉厚空蒙,颇有几分恍惚之感。
「此招一出,势难空回。堡主留神!」
说完,低着头抬起左手,竟在空中画起符籙。
◇ ◇ ◇
(醒来!劫兆,快醒过来!)
(谁……是谁?谁在唤我?)
「……快醒来呀!」声音清脆甘洌,声音的主人却烦躁起来:
「你这个瞌睡虫!再不醒来,瞧我一刀削了你的鼻子!」
劫兆大叫一声,猛然睁眼,甩落一头大汗,才发现日已西斜,满室霞晕。
岳盈盈被他吓了一跳,轻拍着饱满挺耸的胸脯,嗔道:「都什麽时候了,你还有闲工夫捉弄人?」见劫兆神色茫然,唇面微透着青白,颇有神虚气尽的样子,实在不像作伪,不禁放柔了语气,轻问:「怎麽啦?你身子不舒服?」
劫兆茫然以对,半晌微略回神,才勉强摇了摇头。
「我……我做了个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