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瞧见那名书生模样的男子嘴角勾起,隐约有讥讽意思,醒悟有了纰漏的陆沉马上改口说道:“只说是种桂某日死在前往西河州持节令府邸的旅程中,我半点不知情!”
说到这里,她秋波起涟漪,熠熠生辉,泛起一股果决,咬着嘴唇,缓缓说道:“公子不杀我,我便说是与种桂有过鱼水之欢,到时候种家假若不信,让嬷嬷验身,也寻不到破绽。”
她言下之意,只要是个男人就明白,她是愿意以清白之身做代价,换取活命了。
徐凤年发出啧啧声,感慨真是天高高不过人心。
陆沉见他没有暴起杀人的意思,伸手捋起鬓角一缕散乱青丝,继续说道:“小女子也不敢奢望公子一同回到陆家,但既然公子手握把柄,我陆家清誉南朝,当然不允许这般天大丑闻流出,跟不愿因此惹上种家,也就不用担心我不对公子百依百顺,只需远远牵扯,陆沉愿意做公子的牵线木偶,相信以公子出类拔萃的身手和心智,一定可以找到既能控制陆沉又能不入险地的两全法子。”
徐凤年要去掏枣子,发现囊中空无一物,缩回手后笑道:“你很聪明啊,怎么会被种桂这个纨绔子弟当傻子逗弄?”
陆沉竟然有胆量笑了笑,自嘲道:“不是种桂如何,而是种家底蕴胜过陆家。否则一个偏房子弟,如何能与一个甲字嫡孙女称得上门当户对。”
徐凤年点了点头,深以为然,果然是个有慧根的豪阀女子。
陆沉刹那间眼神冰冷,咬牙道:“你还是想杀我!”
才起杀意的徐凤年好奇问道:“女子的直觉?”
她反问道:“难道不是?”
没等徐凤年有所动作,陆沉站起身,疯了一般冲向他,自寻死路,一阵毫无章法的拳打脚踢,哭腔可怜:“你这个王八蛋,大魔头,我跟你拼了!”
她唠唠叨叨,骂人跟打人一个德行,翻来覆去就那么几个古板路数,都是不痛不痒。
徐凤年一巴掌把她凶狠拍飞出去,直接将其打懵了,看着捂着脸的疯女人,说道:“杀不杀你,看你接下来的表现,你先埋了种桂,然后跟我一起去西河州腹地,用得着你。”
陆沉如获大赦,眼神焕发光彩,瞥了一眼种桂的模糊尸体,冷笑道:“不收尸才好。”
她脸上顿时又挨了一巴掌,整个人都翻了个身,重重摔在黄沙地面上,像一只土灰麻雀。
徐凤年讥讽道:“男人冷血,指不定走狗屎还能当个枭雄,你一个娘们,这么没心没肺的,很讨喜吗?”
陆沉低下头,两颊各自挨了一耳光的她惊怯温顺道:“我知错了。”
徐凤年以一记仙人抚顶砸出一个大坑,权且当成种桂的坟茔,看着她一点一点一块一块将那滩血肉搬入坑内,问了一些种家和陆家的事情,她一一作答,并无丝毫掺假。
间隙时她小心翼翼问道:“是公子杀退了那些马贼?”
徐凤年没有作声。只是耐心看着她捡回泥土覆盖,勉强填平以后,还不忘跳着踩踏,让填埋痕迹不那么明显,她安静下来后,歪着脑袋问道:“种桂种桂。公子你说,以后这儿会不会长出一棵桂树?”
徐凤年骂道:“你脑子有病。”
满身血污的女子竟是敛衽施了一个万福,妩媚横生,笑容说道:“求公子救我。”
徐凤年扯了扯嘴角,“你真是病入膏肓,失心疯,没救了。”
女子孤零零站在坟茔上,只是笑脸凄美。
第一百零六章 疼
埋过了那个初出茅庐就躺坟的种家王孙,徐凤年把玩着从尸体上扒下的那串金铃铛,风起敲叮咚。带着莫名其妙就成了丫鬟的陆沉,往西河州腹地走去,才走了没多久,就又遇上了一队马贼,三十几号人,比较前边悍匪的兵强马壮,这些马贼家当就要寒碜许多,没几样制式兵器,更别提鱼鳞甲这类军伍校尉的专属甲胄,唯一的亮点是为首一名马贼持有一杆马槊,可惜精致到了花哨的地步,槊首精钢,槊纂红铜,槊身涂抹朱漆,关键是还系有一丛紫貂绣团子。春秋之战以后,造价昂贵和不易使唤的马槊就跟铁戟一样不易见到,可谓养在深闺人不识,惯用马槊者,往往是武艺超群的世家子弟,用以标榜身份,只是真到了战场上,两军对阵厮杀,寻常士卒为了捞取更大战功,见着这类人物,就要一哄而上,持槊子弟常常陷入包围圈,成为围殴搏杀的靶子,比那些身穿鲜亮铠甲的将军还要吸引兴趣,因为喜好马槊的大族子孙,多半是初尝战事的雏儿,搏杀起来,比起深谙自保的老油子校尉们远远易于割取头颅。
徐凤年二话不说就迎面前奔,将其擒拿,稍微敲打,就诈出真相,果然这批马贼是种桂聘请来演苦肉戏的货色,想要以此来博取陆沉的倾心,真是辛苦到头为谁忙。接下来陆沉就看到这些马贼给宰杀干净,她眼中有一种古怪的神采。徐凤年挑了两匹坐骑,快马加鞭,走出三十里路都不见一处人烟,稍作停顿,拿囊中清水刷洗马鼻,裹了头巾的陆沉揭开一角,露出略显干涩的樱桃小嘴,好奇问道:“你真叫徐朗?你该有小宗师境界了吧?”
徐凤年没有应声。她又问道:“你是要拿我的身份做文章吗?先前已经和你说过,我与种桂只是离开大队伍,绕道而行,如今只剩我一人去西河州持节令府邸,一旦被发现行踪,你该怎么解释?”
见这名负笈挂剑的年轻男人仍是练习闭口禅,陆沉也不气馁,刨根问底,“骑马出行,三十里一停,你难道是北凉人?”
徐凤年正在给她的马匹刷洗,也不抬头,离去放好水囊,翻身上马,继续前行。性子执拗起来的陆沉艰辛跟上,并驾齐驱,侧头凝视这个满身云遮雾绕的年轻人,痴情女看情郎一般,徐凤年终于开口,“改了主意,将你送到安全地方,我就离开。”
陆沉眼神迷离。
徐凤年讥讽道:“前一刻还要死要活,恨不得跟种桂同葬一穴,怎么转眼间就连收尸都不乐意了,是你如此,还是你们大姓女子都如此?你这样的,就算收了做通房丫鬟,说不定哪天晚上就给你勒死,睡不安稳。”
陆沉认真思索片刻,似乎在自省,缓缓回答道:“我这辈子最恨别人骗我,我曾经对自己说过,以后嫁了谁,这个男人花心也无妨,睡了别家女子,但一定要跟我招呼一声,而且不领进家门恶心我,我都会不介意,我会继续持家有道。但我若是最后一个知晓他和女子苟合,成了笑话,肯定恨不得拿剪刀剪了他子孙根,再去画烂那婆娘的整张脸,让她一辈子勾引不了男人!”
徐凤年笑道:“你长得不像这种女人。在吴家遗址初次见你,误以为你挺好相处的,是那种受了委屈也不敢回娘家诉苦的小女子。”
陆沉咬着嘴唇说道:“可我就是这种女人。”
徐凤年似笑非笑,“我是不是应该直接一巴掌拍烂你的头颅?”
她媚眼如丝,“公子可不许如此绝情。”
徐凤年一笑置之,跟她说话,见她做事,很有意思,跟文章喜不平一个道理,总是让人出乎意料。
她察觉到这位徐公子谈兴不错,就顺杆子往上爬,柔声道:“我猜公子一定出自武林世家,而不是种桂这类将门子孙。因为公子杀人,会愧疚。”
徐凤年捧腹大笑,“你知道个卵!”
她歪着脑袋,一脸天真无邪,问道:“难道我猜错了?”
徐凤年笑骂道:“少跟我装模作样,我见过的漂亮娘子,多到数不过来。你的姿色不到七十文,不值一提。”
陆沉也不计较这份贬低,自言自语道:“我本来就不是好看的女子。”
徐凤年换了个话题,“你说这次种陆两家联手前往西河州府,你们陆家由你父亲陆归领头,图谋什么?”
陆沉摇头道:“我不向来关心这些,也接触不到内幕。”
徐凤年瞥了一眼她的秋水长眸,放弃了打探。
陆沉笑道:“不敢相信,那个被称作通身才胆的种桂说死就死了,而且死法一点都不壮烈。”
徐凤年随手丢了那串金铃铛,他本意是借陆沉的身份去西河州腹地乱杀一通,杀几个赚几个,只不过得知这趟出行种家几位高手都一个不漏,尤其是那个高居魔头排行第七的种凉,甚至连北莽十二位大将军的种神通也乔装打扮,隐匿其中,一番权衡过后,不想惹祸上身,耽误了跟白衣洛阳的约定,恐怕即使逃过了种家的追杀,也出不了北莽。陆沉看到这个动作,笑着从袖中抽出一柄匕首,直白道:“本想着找机会一下刺死你的。现在匕首是交给你,还是丢掉?”
徐凤年头也不转,说道:“留着吧。你要是下一个三十里路前还不掏出来,你也会跟种桂一样死得不明不白。”
陆沉开心笑道:“我赌对了。”
徐凤年莫名其妙感慨道:“这个江湖,高手常有,高人不常在。”
陆沉问道:“那公子你是高手还是高人?”
徐凤年摇头道:“做不来高人。”
两人夜宿荒漠,在一处背风山坡坡底歇脚,昼夜温差极大,徐凤年拾了许多枯枝丢入火堆,除了悄悄养剑和维持篝火,一夜都在假眠,破晓时分,见她还在打瞌睡,就独自走到坡顶,仰望着天色。突然间,徐凤年掠回坡脚,眼神复杂盯着那个颤颤巍巍手提匕首的女子,她竟是心狠到拿匕首在自己脸上划出了四道血槽,皮开肉绽,这得是如何坚韧心性的女子,才做得出这种行径?其实以两人心智,心知肚明,每走一步,临近西河州城,她极有可能是离黄泉路近了一步,种陆两家不乏城府修炼成精的枭雄角色,身负绝学的种桂身死人亡,而她一个弱女子却反常活下,想要蒙混过关,继续有一份富贵生活,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连徐凤年都想不到她如何能够编出天衣无缝的理由,他嘴上说是要把她送至安全地点,事实上,昔日可以为她遮天蔽日的树荫下,对姓陆的女子来说,那将会是世间最不安全的险境。
这一对命运无缘无故交织在一起的男女,似乎谁都不是好东西。
破相以后,说是仇家杀死种桂,再放她生还,当成对种陆两家的羞辱。她才硬生生从一局死局棋盘上做眼,生出了一气。
只是这样的手法,对女人而言,是不是代价太大了?是不是太过决绝了?男女皆惜命。男子惜命,女子惜容,更是常理。
徐凤年当下涌起戾气,几乎有一举杀死她的冲动。只是随后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压抑下杀机。
女子望向眼前那个只知姓不知名的年轻男人,眼神痴呆,不是泪流两颊,而是血流满面。
这个曾经自己说自己不好看的女子,视线终于不再涣散,泛起一些泪水。
她噙着泪水,笑着说:“疼。”
第一百零七章 挥手
渐近繁华,驿道渐宽,徐凤年和破相女子在一座没有城墙遮挡的小镇歇息,离州城还有三天路程。
她穿着徐凤年的文士衣衫,略显宽松,脸上四条疤痕开始结茧,不幸中的万幸,为了不露出蛛丝马迹,让她的伤势好跟种桂身死时同步,得以涂抹药膏,小小加速痊愈进度,只是大漠风沙粗粝,拂面以后,哪怕裹有头巾,护着那张秀气不再的脸孔,前几天她也经常血肉模糊,受到的锥心疼痛,想必不比匕首划面来得轻松,她没有如何哭泣,徐凤年也从未出言安慰,两两沉默,倒是陆沉偶尔会主动询问一些江湖事,徐凤年也有一说一,都是正儿八经的温吞言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