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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凤年笑道:“老板娘,你瞅就瞅,我也不管不住你眼睛,可等会儿结账能把零头的铜钱略去吗?”
妇人哈哈笑道:“那咋行,我可都送你一坛子上好绿蚁酒了,等会儿酒钱一个铜板都不能少。要是公子哥能让我摸两把捏两下,我倒是可以考虑考虑。”
徐凤年无奈道:“老板娘你这生意做的,真是怎么都不亏。”
妇人毫不遮掩爽朗笑着,徐凤年看着她的笑脸,也跟着笑起来。西北边塞的女子,比起江南那边烟雨里长成的女子,自然少了那份百转柔肠的婉约,却也多了唯有这方水土才能养育出来的英气,徐凤年喜欢眼前妇人这样的笑容,就像他喜欢北凉一样。对于在北凉长大的徐凤年来说,祖籍所在的辽东,反而从来称不上“家”这个字眼。
隔壁清秀少年听着徐凤年跟妇人的谈话,有些皱眉头,那高大少年偷偷瞄了眼老板娘“撞在”桌沿的胸脯,咽了咽口水。跟徐凤年并排而坐的老人则神情平静,端着酒碗,每喝一口酒前都要闭眼闻一下酒香,如果仔细观察,老人和两个少年,手掌的虎口位置都有着厚实的老茧,显然是摸多了物件的缘故。徐凤年自然早已看到,只不过并不想去深究,穷习文富练武,这三人分明是常年练枪之人,至于为何如此寒酸落魄,连练习抖枪的枪杆子都是最粗劣的白蜡杆子,谁家还没有一本不愿再去翻开的难念经书?
秀气少年压低嗓音,咬牙切齿说道:“爷爷,听说荀家搬去中原了,姓贺的魔头肯定也跟着,咱们咋办?”
老人眼神复杂,低头喝了口酒,抬起头语气淡然道:“先练好自己的枪术,就算他现在站在你们跟前,让你们两个刺出一百枪,你们也没办法伤他分毫。”
少年愣了愣,眼眶湿润。
健壮少年小声道:“我咋听说姓贺的加入了鱼龙帮?还弄了个舵主当,比起他在荀家更不好惹了。”
老人瞪了一眼,结实少年马上噤声,那个秀气少年眼睛一亮,老人马上沉声道:“去中原也好,在鱼龙帮也罢,你们当务之急是好好练枪,只要爷爷还没死,你们谁敢偷跑去找他报仇,我就把你们驱逐家门!”
高大少年小声嘀咕道:“月棍年刀一辈子的枪,就我这天赋,十辈子也练不好枪。”
老人一拍酒碗,怒道:“屁话!当年王绣练了不过四十年枪,就是跟李老剑神并肩齐名的四大宗师之一了!年刀?顾剑棠练了一年就当上天下用刀第一人了?咱们那位继王仙芝后登上天下第一宝座的王爷……”
说到这里,老人顿时语塞,因为老人猛然发现那位年轻藩王似乎还真没有练太多年的刀。
高大少年偷着笑,就连那个清秀少年也被逗乐了,原先脸上浓郁阴霾也淡了几分。
老人摇了摇头,继续喝酒。
“爷爷,咱们凉刀,还有北蛮子的弯刀,加上南疆那边燕敕王大军的腰刀,并称天下三大名刀,你给说道说道呗?”
“练你的枪!再好的名刀,那也是别人的,你就算只有一杆木枪,那也是握在你自己手里的。”
高大少年好奇心很重,对中原江湖更是充满梦想,委屈道:“说一说又不掉块肉。”
另外那个北人南相的少年就要安分守己许多,只是问道:“爷爷,上次你说咱们北凉军的练枪之法不得其法,这是为何?”
高大少年嘿嘿笑道:“爷爷这是吹牛皮呢,咱们北凉军里可是有徐偃兵韩崂山这两位枪仙师弟的,哪里轮得到咱们爷爷说三道四。”
秀气少年怒气冲冲道:“我们爷爷怎么了?当初比王绣还厉害的那个吴金陵,刚练枪那会儿,还跟咱们爷爷讨教过握枪之术呢!”
高大少年做了个鬼脸,“天晓得是不是爷爷吹牛皮不打草稿。”
老人也不生气,大口喝酒,陷入沉思。
最后悠悠然回神,轻声感慨道:“不说当年整个北凉都算天赋最好的吴金陵,枪仙王绣和徐偃兵韩崂山三个师兄弟,论枪法造诣和枪术高低,爷爷年轻时候就比他们差了许多,以后差距也只有越来越大的份,这没什么不好意思承认的。只不过你们要记得一件事,天底下不管什么兵器,都是给人用的,高手有高手的用法,普通习武之人又有普通人的练法。就说那吴金陵,九岁入武品,十二岁入二品,十七岁跻身金刚,枪在他手里,就跟被赋予神通一般,随便耍都能有一股子先天的灵性,可即便如此,在他十四岁那年,还是遇上了一道门槛,爷爷也正是在那个时候随口说了几句握枪心得,那之后,吴金陵便茅塞顿开,重头开始练枪,可惜啊,天妒英才。”
一直在旁听的徐凤年微笑开口道:“吴金陵的夭折,也不见得全是天妒英才,练武一途,太过一帆风顺不是好事,江湖上有宿敌一说,往往相互敌对的两人,更能在武道境界上稳步攀升,不管速度如何,可始终都在进阶,大概是因为有磨刀石,枪仙王绣如果不是去了一趟北莽,也未必有日后的宗师成就。而且我也听人说过,在武学上,很忌讳宁为鸡头不做凤尾,练刀习剑或者是练枪,到了一个境界后,都不谈什么天下剑术前三甲或者用刀第几人,都是直接奔着江湖第一人去的,要不然王仙芝坐镇武帝城那一甲子里,也不会有那么多人去自取其辱。”
老人笑了笑,没有说什么,道理这东西,只要是习武世家,哪家长辈不是张口就来,在老人看来,那些徒有虚名的“名师”,一百个也比不上一个“明师”。再者,到了老人这个岁月,年少时有再多的雄心壮志,年复一年也早就给磨光殆尽,尤其是听到那些虚无缥缈的天下第一第二第几的,更是提不起兴致。不过老人出于礼节,还是面朝那个口气不小的年轻人,抬起手中酒碗,算是敬酒,那个年轻人也跟着举碗,各自一饮而尽。
高大少年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初生牛犊性子,看到这个年纪不大的家伙竟然连吴金陵都听说过,一肚子疑惑,毕竟吴金陵虽然在他们家乡那边被提起的次数不比枪仙王绣少,可因为英年早逝,更是醉死街头这么个不光彩的死法,又隔了好几十年,在北凉其它地方都极少有人知晓这个名字。少年忍不住问道:“你咋知道的吴金陵?”
徐凤年笑道:“听朋友提起过。”
那个秀气少年兴许是刚才见到这家伙跟老板娘眉来眼去,十分厌恶,转过头望着驿路独自发呆。
徐凤年瞥了眼那三杆长短不一的白蜡木杆,突然随口说了一句,“老先生两位晚辈,一位半年前就该换杆子了,更长三寸,另外一位当下就该增重六两。”
两个少年听得一头雾水,老人眼睛一亮,然后迅速黯然,实诚道:“没钱啊。”
徐凤年点头道:“一文钱难倒英雄汉。老先生,我倒是还剩下些酒水钱,要不请你再喝两斤酒?”
妇人当然高兴酒客多喝几碗酒,尤其是眼前这位相貌英俊的年轻人,不等那老人答话,就屁颠屁颠去拎酒了,这无形中倒是给了老人一个台阶下,大概是相信自己颠沛流离多年磨砺出来的眼光,信得过这个年轻陌路人,抱拳笑道:“那老朽就谢过了。”
老人虽然历经坎坷,却也仍是性情豪爽的脾性,让高大少年换条长凳坐着,邀请徐凤年坐在手边位置上,老板娘又添了些酒肉,碟子不大分量不足,但好歹是不要人银子的,否则她就是败家娘们了。
老人用袖子擦了擦酒,笑道:“这位公子的看法准,很准。也练枪不成?一般说来,没有十几二十年功夫,可瞧不真切我那两孙儿的深浅。”
徐凤年摇头微笑道:“我不练枪,不过身边有些人是此道高手,看久了也略懂皮毛。”
老人玩笑道:“如此说来,公子更该是高手了。”
徐凤年也玩笑道:“大概算是有一点点高。”
那清秀少年冷哼一声,高大少年则忍着笑意,真是没见过这么没羞没臊的人物。
老人也不以为意,与人相处,不怕那些把小毛病摆给别人看的,就怕那些心机深沉的家伙。老人叹了口气,感慨道:“别看时下离阳军伍如何盛行白蜡杆枪,其实在枪谱上这种材质一向是下下等,风评极差,太软了,那股子韧性都是虚的,门外汉耍起来好像是能抖出些漂亮的枪花,可大街上那些卖把式的,什么喉咙顶枪尖,枪身弯出一个大弧的,哪一杆不是白蜡杆子枪?给他一杆北凉枪矛试试看,敢吗?说到这个,咱们北凉真是下了大血本,天下制枪名木,首选广陵道上的赤白双色牛筋木,旧南唐的剑脊木和红棱木,还有稍逊的檕条茶条,都是好东西,可没一样是在咱们北凉,到头来,咱们北凉少见那产自豫东平原的白蜡枪,倒是其它藩王境内风靡一时,为啥?还不是用料便宜,士卒上手快,演武练兵的时候瞧着也好看。老朽听说咱们边军,不提锐士沉重铁枪的话,不论骑步,都是其劲如铁的好木,光说这笔钱,就不知道花销了多少真金白银,尤其是还要从别地运入北凉才能制枪,就更加昂贵了,一杆好枪的养护,更是大吃银子的事情,毕竟每年那么多养枪的桐油估计就逃不掉。所以说啊,咱们北凉铁骑的雄甲天下,可不仅仅是因为北凉健儿天生膂力过人那么简单。”
徐凤年深以为然,抿了一口酒,点头道:“正是此理。”
老人谈到了劲头上,喝酒也快,说话也没太多顾忌,略微出神道:“世人都晓得骑军冲锋时长枪带来的冲撞力,威力惊人,却往往忽略了冲枪之术对骑军本身的伤害,若是两军冲锋是一锤子买卖,那也就罢了,可咱们北凉对上的北莽蛮子,可也不是那易与之辈呐,这就极为考究骑卒持枪厮杀时的盈把窍门,而这份火候,又因人而异,北凉不乏骑战将领和枪术高人对此对症下药,可在老朽看来,看似已经做到足够好,却并非真的尽善尽美。”
徐凤年问道:“老先生,此话怎解?”
老人犹豫了一下,似乎是怕自己犯了交浅言深的忌讳,只不过想着双方一场萍水相逢,何须如此戒心?何况还蹭酒喝了不是?就继续说道:“老朽曾经无意间见过四五种北凉枪,材质重量长短各有差异,依据持枪士卒的兵种、身高、臂长、膂力等不同,确实已经相当细分,比起离阳那边的军伍,要好上太多,只是这里头还是有东西可以往深了刨,举个例子,绰号‘蜀妃’的苗竹长枪,虽然处理过,已经没有那么易于磕裂,在老朽看来,它的枪头应该再增加一两半,而步卒所用的‘铁蝉’大枪,枪身两寸依然不够,还要再消减这么长。”
说到这里,老人伸出两根手指,轻轻比划了一下。
原本只是想着与人随口闲聊几句的徐凤年陷入沉思,没有马上妄下断论。苗竹枪的枪头重量到底应当如何,徐凤年不好说,但是就铁蝉枪而言,徐偃兵确实说过一次,以往这种重枪是针对春秋战事中那个甲兵强盛的西楚铁骑,尤其是在与大戟士的作战中立下过汗马功劳,几乎每个参加过景河战役的北凉老卒都对此枪有着深厚感情,在那场仅次于西垒壁一役的战事中,战事中后期,徐家军都能直接将铁蝉枪当棍锤用,徐偃兵之所以有此一说,是因为北莽军队虽然也有重甲,可哪怕经过二十余年的富国强兵,仅以制甲底蕴而言,依旧比不上当年的大楚皇朝,北莽又以轻骑居多,铁蝉枪无须如此沉重,只是改制一事,涉及到的,不光是边军中千丝万缕的利益关系,还有最让头疼的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