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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王孙又笑道:“那马呢?让我也开开眼!”
硃安世轻声打个唿哨,汗血马从残碑后站起身,迈步走了出来,赵王孙抬头看见这匹天马神驹,不由得赞叹:“果然名不虚传,一生亲见汗血马,不枉英雄千里驰。”
硃安世道:“我还故意弄污了它,剪残了它的毛,若是洗刷干净,毛发长齐,那才真正是天马凌风。”
韩嬉笑道:“我正在想这几年子钱'子钱:利息。汉代把高利贷商称作‘子钱家’,‘子钱’为利息。见《史记·货殖列传》:‘长安中列侯封君行从军旅,赍贷子钱,子钱家以为侯邑国在关东……’'该怎么算呢,这匹马还好,勉强可以抵过。”
硃安世拍拍马颈说:“我逃命全仗着它了。”
韩嬉斜睨而笑:“你怎么逃命我不知道,但你要骑了它,只有死路一条。为了我那匣子,我劝你还是舍了这马。”
赵王孙也道:“嬉娘说得是,现在全天下都在追查这匹马,哪怕污残了,到底是天马,不难认出。你盗其他东西还好,偏偏盗这匹马,等于骑了个大大的‘盗’字在路上跑,你这顽性也太大了些。”
硃安世闻言,叹了口气。刺杀天子未果,他胸中始终难平,心想总得杀杀刘彘威风,刘彘既爱汗血马,就盗走汗血马。这一节他不愿启齿,只道:“我哪里是顽?你没跟着那李广利西征,哪知道其中的辛酸气闷?为夺西域良马,六万大军征伐大宛,那些将吏个个贪酷,克扣军粮,凌虐士卒。等攻克大宛,士卒死了上万人,一半战死,一半竟是饿死。上万性命最后只换来十匹汗血马。一匹马值一千人性命。大军回来,那刘老彘不但不罚,反倒将他的小舅子李广利封为海西侯,将吏封赏上千人,那些士卒却只得拣条残命回乡。我不盗他一匹马,实在泄不去心里一团火。”
赵王孙闻言叹息,韩嬉却笑望着硃安世道:“你盗走一匹,他就能再去夺十匹,又得赔上几万条性命。”
硃安世听她说的其实在理,这普天下,只要刘彘想要,几乎没有什么他得不到。自己与他对抗,只如蚂蚁搏猛虎。念及此,顿时郁闷丧气。
赵王孙察觉,笑问:“你不远远逃走,来找我作什么?”
“忙中添乱,揽了一桩事,缠住我,解不开,所以才来向你求助。”
“可是扶风城那小儿?”
“你怎么知道?!”
“这两日到处风传你的事迹,连杜周都被你戏耍了,受你牵连,我们这里都家家户户的搜查。那小儿究竟什么来历?你为了他闹这么大动静?”
“我也不知道他什么来历,只是受人之托,那孩子又乖觉可怜,撂不下手。”
“你也算尽心尽力了,况且你本身就已担了灭族之罪。”
硃安世低头叹了一声道:“嗐!前次本已经救出了那孩子,结果我一时考虑不周,又误中了杜周的奸计,害那孩子又被捉回去,事由我起,怎好不管?况且你我都是做父亲的人,怎么忍心见人家孩子受这个苦?只是我一个人应付不过来,又犯蠢,剃了胡须,更加不好行动了。”
韩嬉听他说到胡须,又呵呵笑起来。
赵王孙也忍不住笑道:“你现在这个样子的确不能再露面了。你权且在我这里躲一阵,至于那小儿,我听说你的消息后,已经派人去扶风打探,午后应该就回来了。到时我们再商议。”
三人正说着,一个人拨开荒草走了过来,硃安世认得,是赵王孙的管家。那管家也一眼就看到硃安世的下巴,一愣,不敢笑,忙拱手垂眼拜问一声,又向赵王孙禀告:“衣服取来了,庄客已在外面等候。”说着将手中一个包袱递给硃安世。
赵王孙道:“槐里有公人巡查,去不得,你先到我庄子上躲一躲,这是一套庄客的衣服,你换了吧。”
硃安世接过衣服,道声谢,便要脱衣服,忽想起韩嬉在一边,忙躲到残碑后面去换衣服。
韩嬉笑道:“呦,还害羞呢。”
赵王孙和管家一起笑起来,硃安世顿时涨红了脸,扭头道:“嘿嘿,你不羞,我一个男儿汉羞个什么?”便不管她,大模大样脱下外衣,换上布衣。将换下来的衣服包在包袱中。
赵王孙道:“趁天还早,路上人少,快些走吧。”
四人一起离了古墓,出了山谷,来到路上,十几个庄客骑着马等在路边,赵王孙教硃安世骑了汗血马,混在庄客队中,一起赶往农庄。
成信押着驩儿到了市口。
他先挑了百十个精干卫卒,都装扮做平人,在街口周围巡视、楼上楼下潜伏。又分遣人马,埋伏在城里城外,日夜轮值,一刻不休。四面城门则照平日规矩,任人进出。
布置已定,叫人找来一根木桩,拿了一根粗绳,亲自押着驩儿到街口,将木桩竖起在市口街中央,命卫卒拿绳索将驩儿牢牢捆绑在木桩上。
人们见一个小童被绑在木桩上,都觉得奇怪,但看风头不好,不敢驻足,更不敢近前,都远远避开。本来这街口人流如织,这时却顿时冷冷清清,只有那一干卫卒不时装作路人往来。
守了一天一夜,并没有动静。
第二天清晨,东城门才开,门值见一个小童独自走进城来,抓住一问,原来是装扮驩儿的狗儿,忙送到成信那里,成信又急忙领到减宣面前,一起盘问,狗儿说:盗马贼夜里送他到城门前,然后骑马飞快地走了。至于其他,一概不知道。减宣只有命人送他回家。
一连三日,街口上始终不见动静,成信有些焦急,减宣也暗自忐忑,但又想不出更好的计策,便仍命成信继续严密监守。
第十一章 高陵之燔
伍德驾了宅中厢车,载着司马迁夫妇,驱动车子,向北缓缓而行。
一路秋风舞秋叶,来到渭水之上,两岸秋树红黄,一派秋水碧青,日暖风清,让人胸襟大开。
伍德听司马迁赞叹,便扯辔停了车,司马迁扶妻下车,让伍德歇车等候,夫妻二人并肩沿河岸,漫步向东游赏,卫真在后面紧随,不时说些趣话逗两人开心。
走了一阵,对岸看到高祖长陵,北依九嵕山、坐镇咸阳原,陵冢形如一只巨斗,倒覆于土塬之上,俯览着长安城。
卫真笑道:“太祖高皇帝不放心自己的子孙,把陵墓端端建在北边高地上,日夜望着长安,从驾崩到今,望了九十五年了,他看着儿孙作为,不知道中意不中意?”
司马迁和柳夫人听到“儿孙”两个字,触动心事,均都黯然神伤。
卫真见状忙岔开话题:“听说当年高皇帝最厌儒生,听人谈及儒术,必定破口大骂。如果有客戴着儒冠来见,他必要夺扯了客人儒冠,扔到地下,当着众人面,溺尿在里面。当今天子独尊儒术,高皇帝在墓里见到,不知道这三四十年骂了多少。”
司马迁摇头道:“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高帝生性粗豪放荡,群臣也多起自草莽,登基之后,把秦时苛繁礼仪全都废除,君臣之间素来言语随意。但平定天下之后,大宴群臣,大臣在席间饮酒争功,妄呼乱叫,甚至拔剑击柱,丑乱不堪,高帝这才深以为患,却也无可奈何。当时有儒生叔孙通'叔孙通:(?~约前194),秦末汉初期儒家学者,曾协助汉高祖制订汉朝的宫廷礼仪,先后出任太常及太子太傅。详见《史记·叔孙通传》。',上奏高帝,愿为制定朝仪,高祖应允。叔孙通召集鲁地儒生三十人,共定了一套礼仪,训练群臣。恰恰是整一百年前,长乐宫建成,群臣朝贺,叔孙通演示朝仪,诸侯群臣全都振恐肃敬,无人敢喧哗失礼。高帝见了大喜曰‘吾乃今日知为皇帝之贵也’。当朝兴儒实始于此。”
卫真听了,笑起来:“当初楚霸王项羽攻入咸阳后,要引兵东归,说‘富贵不归故乡,如衣绣夜行,谁知之者!’有人笑他是‘沐猴而冠’,长乐宫那天朝贺,可谓是数百只猴子一起冠戴起来装模作样。”
司马迁苦笑一声道:“孔子在世时就曾深叹——‘人而不仁,如礼何?’礼之本,在爱人敬人,如果心中不仁、胸怀不敬,礼则徒具其表,自欺欺人。礼越多,诈伪越多。大兴礼仪,其实是在教天下人一起说谎瞒骗。”
“怪道人们常说‘宁要真骂,不要假笑’。”
司马迁点头叹道:“孔子本是一片救世仁心,后世只顾穿戴一张儒家之皮,儒者之心却渐渐丧尽。”
两人正在议论,柳夫人望着对岸长陵,忽然问道:“延广那帛书上是不是有什么‘高陵’‘高原’的句子?”
卫真忙答:“有!有一句‘高陵上,文学燔’!难道‘高陵’是指高祖之陵?”
司马迁连连点头:“有这可能!第一句‘星辰下,书卷空’,指明《论语》失窃秘道,这一句莫非是说《论语》下落?”
卫真问道:“‘文学燔’该怎么解释呢?”
司马迁答道:“‘文学’是文雅之学,今世专指儒学。‘燔’者,焚也,是焚烧之意,陵墓之上,也有燔祭,焚烧柴火或全兽,祭拜先祖。”
“难道《论语》被盗之后,送到长陵来烧了?”
“冒天大风险挖秘道,费尽心思辛苦盗出,为何要烧?何况长陵有人看守,哪里不能烧,非要拿到长陵来烧?”
“莫非盗书人深恨儒家,所以才去盗书焚毁?”
“现在天下人人学儒,争先恐后,读书之人尽都藏买儒经,哪里能烧毁得尽?何况秦宫《论语》用古字书写,遍天下也找不出两个能识的人。即便深恨儒家,也不必烧这一部。”
两人议论半天,找不出头绪。也走得乏了,就慢慢回去,坐车返家。
柳夫人在车上道:“听你们说‘高陵燔’,我倒是想起了一件旧事,我家原在关东,后被迁徙到长陵邑,儿时曾亲见长陵便殿遭过一场大火,当时我才七、八岁,那火烧掉了大半个殿,浓烟升到半空里。人都说这火来得古怪,议论纷纷,说是天谴,当时听着心里怕得很,虽然隔了三十多年,记得却格外牢。”
司马迁道:“我也记得这事。那年我十一岁,第一次随着父亲进京,当时长安城里也有许多人在议论,长陵令以及陵庙属官全都被处斩。”
“我父亲有位好友当时任长陵圆郎,正是因这场火,被问罪失职,送了命。一场火,死了多少人,却并不是被火烧死。我还记得那火灾是在四月春末,只隔了一个月,窦太后就薨了。又有人说那火灾是个征兆。”
“窦太后?!”司马迁心里猛地一震,忽然想起了什么。〖Zei8。Com电子书下载:。 〗
赵王孙家人去扶风打探了消息回来:“减宣把那孩子绑在市口,显然是设下陷阱等人去投。现在扶风城外松内紧,到处都是伏兵,要救那孩子,千难万难。”
硃安世听说驩儿还活着,稍放了些心,但想到他小小年纪,却要遭受这些磨折,不由得骂道:“可恨!竟拿一个小孩子做饵!”
赵王孙也摇头叹息:“汉兴百年以来,吏治一直都还清俭,直到当今天子重用酷吏张汤,这吏治才日渐严酷起来,后来为官做吏者都效仿张汤。张汤虽然执法严酷,倒还能清廉自守,不避权贵。那张汤后来被诬告纳贿,自杀身亡,死后家产却不过五百金,还都是天子赏赐,此外再无余产。再看今世,赵禹、王温舒、义纵、杜周、减宣……哪一个不是既酷又贪,变本加厉,愈演愈烈。无罪都要尽力牵连攀扯,何况有罪之家的妇孺?不说别人,你和嬉娘不都是侥幸得活的遗孤?你救的那小儿,据我猜测,恐怕也是罪臣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