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硃安世恨道:“来的路上,我又杀了三个。这些刺客追了驩儿几年。过了这一阵子,我定要去查清这些刺客底细,一个都不放过。老赵临死前也说,这些刺客来头不小。在栈道上,我从一个刺客身上搜出了宫中符节,看来背后那个主使者极不简单,我迟早要揪出他来!”
韩嬉点点头:“嗯,到时我跟你一起去查。”
硃安世问道:“那天甩开刺客后,你又回去了?”
韩嬉轻叹了口气:“赵老哥尸首留在那里,倘若被那些刺客查出他的身份,他的家人也要遭殃。所以,我绕路赶了回去,幸好当时天已经晚了,赵老哥的尸首还在那里,那八个刺客的尸首还有那些马也都在。我牵了匹马驮着赵老哥的尸首,送回了他家。在他家留了几天,帮着料理完丧事才离开。那汗血马留着始终是祸患,驩儿有人追杀,你又担着盗御马的罪,能减免一些就减免一些。所以,我自作主张,把汗血马带回了长安,趁夜晚,栓在长安城门外,天亮后,守城门值发现了它,把它交了上去。”
硃安世惋惜道:“便宜了那刘老彘!”
韩嬉笑道:“你戏耍他也戏耍够了,再闹下去,可不好收场。”
硃安世闷了片刻,转开话题,问道:“你究竟使了什么魔法,竟能让减宣白白交出驩儿?”
韩嬉笑道:“我哪里会什么魔法?只不过小小吓了他一场。”
“哦?”硃安世更加好奇。
驩儿也抬起头,睁大了眼睛。
韩嬉又呷了一口酒,慢悠悠道:“我听赵老哥说兵法,别的我也听不懂,只爱一句,叫什么‘不战而屈人之兵’。你们男人喜欢动刀动剑、喊冲喊杀的,我们女流家有那气力?就算有那气力,也不喜欢那蛮劲儿,横冲直撞的样子不好看。你们用剑,我们用针。哪怕一只老虎,也有它的要害,拿针轻轻巧巧刺中它的要害,再凶猛也动弹不得。不过这要害千万得找准,否则反咬过来,命都不保。”
听她说到“虎”,硃安世和驩儿不由得对视一眼,韩嬉见他们目光异样,忙问道:“嗯?怎么了?”
硃安世将山中遇虎的事说了出来,韩嬉先瞪大了眼睛,继而呵呵笑个不止:“竟有这样的稀奇事?那老虎也过于晦气了,这万年遇不到的巧事偏偏被它碰到……”
硃安世见驩儿神情有些不自在,知道他又想起了那两只虎仔,忙岔开话:“这只是凑巧,你救驩儿出来,才真正叫绝妙。我死活想不出来你究竟用了什么法子。驩儿说你使了巫术。你不要尽顾着笑,快说说!”
“我这事轻巧的很,不用扳大石头,减宣的嘴也没有那么大,呵呵……”韩嬉说着又笑起来,半晌,才收住笑,继续道,“那减宣一向出了名的小气吝啬,一盐一米都要亲自过问,'《史记·酷吏列传·减宣》:‘其治米盐,事大小皆关其手。自部署县名曹实物,官吏令丞不得擅摇,痛以重法绳之。居官数年,一切郡中为小治辨,然独宣以小致大,能因力行之,难以为经。’'这算是他的要害。不过,若是一般的事,多使些钱财便能办妥,但你这祸惹的太大,这要害管不到用。减宣有个仆妇曾是我家邻居,现在减宣宅里掌管厨房,从小就极爱占小利。我就买了些锦绣饰物去见她,她得了东西,欢喜得了不得,和她攀谈,问什么就说什么。我这才探问出减宣真正的要害是胆小,他总是疑神疑鬼,夜里从来不敢一个人睡。钱财固然好,命才最要紧。我就是从这里下的手……”
韩嬉说得高兴,伸手去端酒盏,硃安世忙起身执壶帮她添满酒,端起酒盏递给她:“减宣虽然胆小,却不是轻易就能吓得到的。何况丢了驩儿,就等于丢了命——”
韩嬉接过酒盏,俏然一笑,饮了小半盏,继续讲道:“怕也要分个先后缓急,舍了驩儿,只是将来或许没命,我是要让减宣觉得眼前就会没命。赵老哥在扶风有个毛贼小友叫张嗝,我就找到他,在一条锦带上写了五个字,托他深夜潜入减府,将锦条挂在减宣寝室门外。第二天我去打听,减宣果然吓得不轻。”
“什么字?这么厉害?”
“饶你一命,硃。”
“嘿嘿……我的姓?”
“我不是说了?又替你添了些名头?不过,你说得对,减宣胆子虽小,但毕竟见惯风浪,吓这一次肯定不管用。我得让他觉得你无处不能到、随时都能杀他。若是你,你会怎么做?”
“我?”硃安世低头想了想,门上挂锦条不难办,就算挂到减宣床头,也做得到。但要随时随地,那就不好办了,除非——是他身边亲近之人。于是,他猜道,“你又买通了减宣的侍妾?”
韩嬉摇摇头:“家里可以买通侍妾,但路上呢?府寺里呢?何况就算在家中,侍妾也不止一个,不能处处跟行。”
硃安世又想了几种法子,但都顾得到一处、顾不到另一处,做不到随时随地,只得摇头笑道:“我想不出来。”
驩儿也转着眼睛想了一阵,随即猜道:“韩婶婶,是不是用巫术?”
韩嬉呵呵一笑,揉了揉驩儿的头顶,柔声道:“韩婶婶可不会什么巫术,我用的是心思。你们只想着怎么随时随地,我想的是怎么让他觉得是随时随地。”
驩儿满眼困惑,听不明白,硃安世却恍然大悟:“找几个最要紧处下手,他自然会觉得处处不安!”
韩嬉点头笑道:“嗯,你还算不太笨。其实,减宣每日不过是在家中、车上和府寺这三处。车上、府寺都好办,其中家最让他安心,只要再在家中吓他一次,也就大致差不多了。家里最要紧的地方无非床上、碗里。这两处,饭碗更加要紧。”
硃安世笑道:“嗯,若能将锦带藏进减宣饭碗中,其实也就是随时随地了。这么说,你又去找了那个仆妇?”
“那仆妇虽然贪利,却不会帮我做这个。”
“那就是你混进厨房,亲自动手?”
“我若混进厨房,一个生人,总会被人留意,减宣也定会查出,若知道是谁下的手脚,就吓不到他了。”
“那就得买通厨娘?”
“碗里见到异物,减宣第一个要拷问的就是厨娘。这嘴封不住。”
硃安世又想了想,除非在婢女端送饭食的途中,设法把锦带投进碗里,但要不被察觉,极难。
韩嬉看他犯难,得意道:“看来你只会扳石头。这有什么难?厨娘的嘴不好封,那就不让她知道。我和那仆妇攀谈的时候,见灶上有个妇人专管减宣的饮食,留心问了一下,得知她丈夫是减宣的马夫,夫妇两个在减宣府中已经服侍十几年,自然都是减宣信得过的人。这夫妇二人也有一个要害——他们只有一个儿子,也在减府作杂役,两口子视如珍宝,但这儿子嗜赌如命,将家里所有财物都赌完赌尽,还不罢休,整日叫闹,跟爹娘强要赌资。”
硃安世笑着赞道:“哈哈,这等人最易摆布。只是难为你竟能找得出来。”
韩嬉轻轻一笑:“是人,总有要害,只要留心,怎么会找不出来?我拿了些钱给张嗝,让他借给那小子,诱他去赌,让那小子一夜输了几万钱。张嗝立逼他还钱,那小子哪里能还得了?结结实实唬了他一阵后,我才让张嗝叫那小子做两件事,以抵赌资。一是将一个蜡丸偷偷放进减宣饭食里,二是将一条锦带挂到减宣车盖上。”
“这事要送命,他肯了?”
“那小子起初不肯,张嗝便作势要杀他,又将蜡丸含在嘴里,让他知道没有毒,他才答应了。当天夜饭时,那小子果然溜进厨房,看他娘煮饭,瞅空把蜡丸投进减宣的羹汤中。减宣见了蜡丸,自然是惊破了胆,全府上下闹成一团。第二天,减宣上车,当然又见了第三条锦带……”
驩儿手里拿着肉饼,听得高兴,早忘记了吃。
硃安世连声赞叹:“三条锦带就能救出了驩儿,果然胜过我百倍!”
韩嬉笑道:“这才只是一半呢。那减宣是何等人?不花尽十分气力、做足十分文章,哪里能轻易吓得到他?而且,若没有汗血马,我这计策恐怕也不会这么管用。”
驩儿忍不住开口问道:“韩婶婶,我身上的绳子你是怎么弄断的?”
韩嬉笑眯眯地问:“那几夜,你见到一只老鼠没有?”
“见到了!那是你派去的?”
“嗯,那只老鼠跟了我有一年多呢。”
硃安世奇道:“我最想不明白就是这一点,老鼠可以咬断绳索,但怎么让它听话去咬?另外,驩儿说连那木桩都连根断了,老鼠本事再大,恐怕也做不到。”
韩嬉笑道:“这事儿说起来,其实简单得多。要吓减宣,得内外交攻才成。所以我才想了这迷魂障眼的法子。那日我送你的丝锯还在不在?”
“在!在!”硃安世从怀里掏出丝锯卷,抚弄着赞道:“这实在是个好东西,在梓潼我被上了钳钛,多亏它才锯开。”
“我就是用丝锯锯开驩儿身上的绳索的。”
硃安世和驩儿都睁大了眼睛,想不明白。
韩嬉笑道:“只不过我用的丝锯要比这长得多。驩儿当时被绑在市口,街南角是一家酒坊,店主是赵老哥的好友,北角是一家饼铺,店主是我的故友。我约好这两家店主,到了夜里,一起躲在自家店门后,两人隔着街,扯动丝锯,一起锯那绳索,几下子就锯断了。”
“原来如此!这丝锯在夜里,肉眼根本看不到!”硃安世恍然大悟,但随即疑惑道,“但是,丝锯是怎么递过街去?”
韩嬉道:“我不是刚说了吗?”
驩儿忙问:“那只老鼠?”
韩嬉点头笑道:“那只老鼠是一个侯爷送我的,它可不是一般的老鼠,灵觉得很。它极爱吃烤松瓤,那三天夜里,我躲在饼铺中,用根细线把丝锯一头拴在它身上,对面酒坊的店主就抓一把烤松瓤诱它,老鼠隔着几丈远都能嗅到松油香,我就放开它——”
“原来如此!”硃安世忍不住大笑,驩儿也咯咯咯地笑个不停。
韩嬉摸了摸驩儿的头顶,笑道:“就是这样,三条锦带,一根丝锯,一只老鼠,救出了你这个小毛头。”
硃安世斟满了酒,双手递给韩嬉,道:“这一杯,诚心诚意敬你,你说要我佩服十分才成,老硃现在足足佩服你二十分。”
韩嬉接过酒盏,乐得笑个不住,酒洒了一半,才连声道:“可惜可惜,二十分被我洒掉了十分。不过——”她忽然收住笑,正色道,“有句话要问你,你必须说实话,我才喝。”
硃安世爽快答道:“你尽管问,只要我知道,一定照实答。”
韩嬉盯着硃安世,片刻,才开口:“我和郦袖你佩服谁多一些?”
硃安世一愣,郦袖的名字他从未告诉过别人,忙问:“你怎么知道她的名字?”
“是我问你,不是你问我,快答!”
“这个——嘿嘿”硃安世想来想去,觉得两人似乎难分高下,但他心中毕竟还是偏向郦袖多一些,又怕说实话伤到韩嬉,一时间左右为难,不知道如何对答才好。
韩嬉继续盯着硃安世,似笑非笑,半晌,忽然点头道:“嗯,很好,很好……”
“什么?”硃安世迷惑不解。
“我知道答案了。”韩嬉抿嘴一笑,竟很是开心,将酒盏送到嘴边,一饮而尽。
“嘿嘿——”硃安世越发迷惑,却不敢多言。
韩嬉站起身道:“好了,不早了,该安歇了。你们两个睡左边厢房,明天得赶早起来,还要办事呢。”
靳产怅怅然在朔方城街头。
千里迢迢赶来,却一无所获,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