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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周静了下来，草原上的风更狂乱了，丹若的心中隐隐不安，前面九战比试双方都是并肩而立的，可是这最后一战，比试的两人遥遥相对，难道这就是草原最古老的比试方式？他们要结束什么？
丹若随着众人退到射程外的安全之地，却依然能感觉到场中凝重的气氛。信号过后，两支箭矢破空飞出，在空中交叉飞过，射向二百步外的对手，紧接着一支又一支，连绵不绝的弩箭，很快就在众人的眼前构成漫天箭雨。丹若终于明白刚才划的圈子作什么用了，那简直是用来圈他们的命的。
尽管两人不停地闪、滚、腾、挪，可是那圈子实在小得要命，很快两人都鲜血淋漓，二百步内更是断草惊风，有些箭在空中剧烈碰撞，发出尖锐的怒吼，丹若直瞧得心惊肉跳，她不敢再看辛朗，转而去瞧慕白的箭囊，极力想要看清他囊中还剩多少箭。她也终于明白，比试之前为何要交换族人清点数目了，这种惨烈的比试方式，只要比对方多出一支箭，便多了一条活路。
空气中的血腥味越来越浓，场中忽然安静了下来，丹若移回视线，只见辛朗浑身浴血，双膝跪在地上，手中拈了一只箭，这已是他最后一支箭。丹若的一颗心剧烈跳动，慕白的箭囊也是空的，可是他嘴中咬着一支，手上还拈着一支。
令人触目惊心的鲜血还在不停滴落，两人弯臂拉弦，同时瞄准了对方。丹若一颗心几乎要跳出胸腔，她很担心这个流血不流泪的少年，他这一箭发出后，再也没机会击倒对方了，而且他看上去似乎连避让的力气也失去了，对方却还有一支索命箭。
辛朗发出了他的最后一箭，然后如释重负地垂下了手臂，他能感觉到血液的流失，他静静地等待着生命的流逝。善长用弩的人死在弩下，是每个习弩之人逃不开的宿命，他早就明白了这个道理。
辛朗垂下了头，他并没有等来弩箭射入肉体的刺痛，因为场中的形势忽然发生了逆转，慕白在最后关头功败垂成，他的箭撞上了辛朗的箭，被撞偏后的弩箭力度稍减，却仍然射入了他的肩头。他虽然还留着最后一支箭，却再也无法拉开弩弦了。
丹若和辛月激动地随着辛氏族人奔向辛朗，相比他们的欢天喜地，得胜后的辛朗一脸痛苦，众人只道他是伤口疼痛，谁也不加多想，丹若则是一向敏感，她随着辛朗的目光看向落败的慕白，后者正手抚肩头不停地看向这边，再联想他们刚才在比试时使用硬弩的动作，丹若猜测两人绝非对手那样简单。
惨败的十大家族一个个垂头丧气地离去了，草原民族虽然凶悍，却极讲信用，辛氏家族第二天就得到了胜利品，三千多个行将入土的奴隶，送到当天就有十来个咽了气。
辛族长得报后只是叹了口气，然后就吩咐族人好生接纳，勿要轻视。忿忿不平的辛浩不敢违背族长之意，安置好那些老弱病残后，每天带着族人四处觅地掩埋死人，忙得不可开交，以至于很长一段时间都无法抽身去看望丹若和辛月，那十大家族的族长更是一个不落，每天都要被他咒上无数遍。
慕白也是胜利品之一，只是断臂后的他再无对战时的威风，慕氏族人把他扔到地上时，谁也没认出这个奄奄一息的汉子，就是昨日发出箭雨惊风的神箭手。还是辛朗听闻八百个慕氏族人送到了，不顾满身伤痛，执意要亲自前去打听他的情况，这才把他认了出来。
少年一下子跪坐在地上，就算被列入从死名册也无一滴眼泪的他，此刻却拉着慕白空空的衣袖放声痛哭。少年俯身抱起早已失去知觉的慕白，一路飞奔，脸上泪如泉涌，昨日包扎好的伤口由于动作过大，很快就血流如注。全身上下，当真是血泪斑斑。
辛朗终于奔到了辛族长的住处，放下慕白后猛然跪倒在地：“族长，求你救救我师傅，昨日那一战本该师傅获胜，如果不是他在最后关头手下留情，阿朗早就死于箭下，求你救救他……”少年哽咽不已，趴在地上不住地磕头。
他此生从不求人，可是此刻他愿意求任何人。
“阿朗，你昨日让了师傅九十九箭，师傅只不过让了你一箭，那一战师傅确实输了……我们这样的出生，根本没资格谈生死，你不必放在心上，更不要去找慕族长报仇……”痛醒过来的慕白勉强说了几句话后又晕了过去。
众人听闻这个垂死的人就是昨日神威凛凛的慕白，都不由得心酸不已，辛族长也是大为痛惜，可他只是略通医术，慕白如此伤重，凭他的能力，多半难以回天。
丹若和辛月闻讯奔了过来，也忍不住掉下了眼泪。那个凶残的慕族长不是瞎子，他想必是看出了蹊跷，这才下令砍去了慕白的胳膊，更可恶的是，他不仅要慕白的命，他还要辛朗这辈子永远都活在歉疚中。
辛族长道：“我出去找人来救你师傅，辛浩赶紧给他们止血，其他人都回去……”一句话未说完，人已奔了出去，很快马蹄声急，不一会就去远了。
慕白整只右臂被齐肩砍去，这血哪里止得住，辛浩连敷几次创伤药均告失败，只急得满头大汗，到最后干脆整瓶倒了上去，然后用布使劲缚紧，这才勉强止了血。辛朗不时伸手去探慕白的鼻息，生怕师傅忽然间会弃他而去，辛浩想给他包扎，他只是不肯，后来还是丹若劝了句：“你要是失血过多死去了，等你师傅醒来，谁来照顾他？”他这才稍稍配合些。
作者有话要说：第八战和第九战，取材于《左传》楚国养由基“百步穿杨”、“射穿七札”的故事，特注~~
☆、第十五章 飞起平沙雁（三）
在辛朗无数次焦急询问后，辛族长终于回来了，他带回了一个人：“这是宫中的陆太医，大家都到外面等着吧。”众人这才明白他是去向国君求救了。
陆太医不愧为宫中首席太医，医术果然了得，经过一天一夜的施救，慕白终于死里逃生，辛朗喜极而泣，对着辛族长和陆太医长跪不起。
昔日的神箭手失去了胳膊，变得连普通人都不如，一般人只怕会活不下去，慕白却对辛朗说：“师傅仅用一只右臂就换来毕生的自由，高兴还来不及，还去计效那此虚名作什么。阿朗，你高兴吗？”辛朗用力点了点头，背过身子，泪水却掉了下来。
他明白师傅的意思，如果有机会让师傅重新选择，师傅还是会豪不犹豫这样做，尽管在旁人眼中，这代价未免太大了些，师傅自己却认为值得，他对什么都看得很淡。
辛朗对那些虚名也看得很淡，可他的大名早已传遍草原，大家当面叫他辛朗，背地里却有很多人称他为草原上的“狼星”，丹若和辛月问过族人后才知，狼星是草原民族的最爱，那是冬季夜空里最亮的星星。
经此一战后，辛氏一族从此在草原上纵横驰骋，其他部族莫敢相欺，辛氏族人忍气吞声三十年，一朝扬眉吐气，全赖辛朗之功，特别当他们听说慕白断臂的原因后，对他们师徒越发尊敬。
周安王十九年，丹若在秦国度过了第二个漫长的冬日，分别一载的叶氏兄弟忽然找了上来，两人并未多言，只是象当初那样护她周全，从此再也不提离去。
他们还带来了一个消息，齐国忽然反目，进攻魏国的禀丘，作为三晋之一的赵国为表立场，出兵救魏，两国联兵，大败齐人，齐太公田和得报兵败，羞怒交加之下，已与去岁薨逝。长公子田剡即君位，惧魏国强盛，派使者求和，继续与魏国交好。
丹若对于各国形势没多大兴趣，只是听他们提起赵国，这才留心听了几句。
丹若忍不住又想起了公主赵菱，还有邯郸街头那伤心的一幕，师傅、师母、表哥他们都已不记得自己了，中原已无她立足之地，那她岂非连辛叔都不如……丹若正自一个人自哀自怜，已经很长时间没露面的辛浩忽然冒了出来，说是有贵客到，族长请她马上过去。
丹若惊讶不已，她在这里人生地不熟，谁会来找她？当她随着辛浩打马奔到时，丹若跃下马背，一下子跪在了草地上。她做梦也没想到，这个所谓的贵客，竟是秦国的国君。
秦献公身着平民常穿的黑色深衣，戴着遮住大半个脸的风帽，数十名身怀兵刃的侍卫远远地站在四周把风，何群和辛族长一左一右分站两旁，三人看到丹若的窘态后哈哈大笑。秦献公道：“你那天冒死直谏的勇气哪儿去了？今日方才知道害怕，可就太晚了。这里也没有外人，快些起来吧。”
丹若赶紧起身，听他提起那天的事，愈发不好意思起来，心中却大是纳闷，秦献公到草原上来做什么？不会是来看风景这么简单吧？
丹若站在下首等秦献公发话，那知他们三人只管絮絮叨叨说话，竟是不来理会她，丹若凝神听了半天，总算听了个大概，秦献公想将都城从位于秦国西部的雍城迁往东部的栎阳，可是何群反对，辛族长也不赞成，丹若听他们不停地说到“西河郡守吴起”，似乎对此人忌惮万分。
秦献公无法说服他们，他负手仰望东方，眸光追随着那一抹飘渺不定的云彩，良久方道：“丹若，你到这里将近两年了，牧过羊吗？”
丹若点了点头：“嗯，我和辛月牧过羊，也牧过马。”
秦献公道：“那就好，那你来告诉寡人，你在放牧的时候，如果附近一带找不到肥草，你会怎么办？”
丹若道：“很简单，换个地方放牧。”
秦献公道：“万一那个唯一有肥草的地方，有头凶猛的老虎在看守，在过去几年中，羊群曾经吃过无数次大亏，个个心有余悸，都不敢前去招惹，它们也习惯了这里的环境，都不愿去改变，只有你心里明白，如果你不换地方，你的羊迟早会饿死，可是如果你坚持换地方，你的羊很可能会被老虎吃掉，你会作怎样的选择？”
丹若沉思半晌道：“我会想办法让那头老虎离开。”
秦献公道：“那头老虎雄居西河已经好几年了，老虎的主人很信任它，短期内它绝不会离开。最关键的是你曾经得过老虎主人的恩惠，并且盟过誓，在他有生之年，绝不会与他为敌，你又怎能做出违背誓言的事情来？”
丹若道：“那就什么都不要做，我想西河虎的主人不会只有一头老虎，只要有人能把它找出来，并且善加利用，或许过些日子，那头西河虎就会自己选择离开了。”
何群和辛族长闻言豁然开朗，连连点头。
草原风劲，秦献公一袭黑袍临风飞扬，脸上更是神采奕奕，道：“丹若，寡人还不知道你姓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