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效果。他的嘴张得老大,保持着临终时无声嘶喊的扭曲形状。那些橘子依旧盛在伊本·哈兰放下的篮子里,正好摆在高台前方。
如果是年轻时犯下这种错误,他恐怕永远都不会原谅自己。但他已经不再年轻,又是真觉得有趣,嘲讽的意思差不多都是冲自己来的。
但这场戏还没有落幕。阿马尔·伊本·哈兰在那天晚些时候离开卡塔达城驰向西方,他感到自嘲的超然豁达逐渐消失。他离开卡塔达城,经过一下午的从容缓行,来到自己郊外的宅邸;如果此时有位同佯,就会看到伊本·哈兰面色凝沉。但他没有同伴。两名仆人离他有段距离,骑着骡子跟在后面,带了各种物件——大多是衣物、珠宝和手稿。他们当然无从知晓主人的想法,更看不到他的脸色。伊本·哈兰从不轻信别人。
他应该在第—缕星光出现时赶到家中,不过时间还很充裕。阿玛力克的判决刚刚公布就仓促地赶回家中,会显得很不体面;但如果晨昏交界之时还逗留城里,同样会显得故意挑衅。城里有些人巴不得杀死他,然后声称是在第一颗星辰出现之前见到他的。伊本·哈兰有不少敌人。
他回到府邸,两名马夫跑上来牵住他的坐骑。几个仆人出现在门口,屋里还有人往来奔忙,点燃灯盏和蜡烛,为老爷准备房间。伊本·哈兰自打春天起就没回过家了。谁也不知道他究竟在什么地方。
他的管家死了。伊本·哈兰不久前从王子口中得知了消息:管家正是卡依德上午提起的被严刑逼问的人之一。
阿马尔心想,他们应该不至于那么笨。说实话,所有人,哪怕是穆瓦迪人,都不会认为他会把自己的藏身之处透露给为他打理郊外府邸的管家。但伊本·茹哈拉需要尸首,以此证明自己对搜捕工作多么热心。阿马尔忽然生出一个很讽刺的念头,老王驾崩后,卡依德也许算是欠了他一条命。这是值得玩味的思路。但他今天实在无法打起精神,拿出平日的气度来。
王子突然翻脸将他流放,倒也并非全无征兆。这样做是有道理的。夺权之计从头至尾都由他谋划,倘若流放之策也出自他的手笔,那倒不失为一件乐事——但无论他有什么想法,新君主显然不愿做傀儡,无论是他阿马尔·伊本·哈兰的傀儡,还是其他任何人的傀儡。他在庭院中翻身下马,心想也许这是件好事。被自己亲手推上王位的年轻人逐出卡塔达,不正说明他的训练还算成功吗?
整件事挺有趣。伊本·哈兰扫视着他最喜爱的府邸前院,终于被迫承认,问题在于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消遣和乐子恐旧会变得难以企及。记忆,以及随之产生的各种联想,此刻似乎不肯轻易散去。
十五年前,他杀死了阿拉桑的最后一位哈里发,为的就是帮助刚刚被他杀死的那个男人。
穿过亚夏人的家园,在那最遥远的东方,好像有些加莱尼德部族民相信人的一生就是相同情景的循环往复?这个哲学观念并不为伊本·哈兰所欣赏,但他心里明白,经过今天上午的变故,他的一生完全可以被视作以上观点的典型例证。他不想成为什么榜样:要知道,伊本·哈兰认为自己首先是个诗人。
但这身份顶多算是他的兼职。伊本·哈兰走进家中,这座占地颇广的低矮府邸是他用阿玛力克多年赏赐的丰厚收入建成的。永远不要把人逼上绝路,他今天上午在觐见室里曾字斟句酌地说过,好让朝堂上最聪明的几个人把他想要表达的意思传扬开去。
他并非被完全逼上绝路,选择总是有的。在城壕之日,阿玛力克的确对王子的自主性和伊本·哈兰的自尊心进行了极大羞辱。王子在父亲的猜疑之下,被迫从头到尾观看一场大屠杀;至于阿马尔……
阿马尔·伊本·啥兰,十五年前为野心勃勃的卡塔达城执政官效劳,毫不犹豫地刺杀了被称作哈里发的亚夏神圣继承人,从那以后便被世人打上标签,被半岛乃至整个世界视作完成丑恶杀戮的建筑师,一个双手沾满鲜血的粗鄙凶徒。
在那热浪滚滚的夏日,费扎那城堡中庭上演的一幕令他作呕。伊本·哈兰在为卡塔达效劳期间,曾无数次乔装改扮,见证并制造过许多死亡。但他厌恶无节制的杀戮,费扎那城的惨剧已经达到骇人听闻的地步。
当然,除了这些原因之外,还有骄傲。归根到底永远都是骄傲。他憎恨阿玛力克对费扎那人痛下杀手,但他同样憎恨老王对他的名誉、对他在世人眼中的形象和身份进行的无情贬损。他知道无论头衔有多响亮,自己仍然是国王的臣仆。君王有权贬斥自己的臣仆,剥夺他们的财富,杀死他们,放逐他们。君王可以随意挑出一个臣仆——哪怕他是阿马尔·伊本·哈兰,推向整个阿拉桑,乃至山脉和大洋之外的世界,作为替罪羊。
别无选择?
如果他想要的话,当然还有其他选择。他可以抛弃权势和暴行横行的世界,甚至可以离开热爱的阿拉桑,离开这片衰败的土地和土地上层出不穷的小国王。离开费扎那后,他可以翻山越岭,去往菲瑞尔斯,或者巴提亚拉的宏伟城邦。在那些文雅高贵的宫廷中,亚夏诗人可以为主人增光添彩,会受到热烈欢迎。他将在最文明的贾德人中过上奢华生活,每日吟诗作赋度过余生。
他甚至可以去往更遥远的东方,乘风破浪回到索里亚,探访以前从未得见的祖先石冢,也许还能在亚夏岩重拾信仰,在沙漠中的神圣星辰下彻夜祷告,在远离阿拉桑的地方了却残生。
他当然有其他选择。
但伊本·哈兰选择了复仇,乔装改扮秘密返回卡塔达,与王子取得联系,贿赂了一位宫殿管家,以奴隶的身份加入扈从的行列。这是他有生以来数额最大的一次贿赂。今天,他终于用涂在毛巾上的菲加纳,杀死了国王。
两次。十五年内他两度刺杀阿拉桑最具权势的君主。一名哈里发,—位国王。
伊本·哈兰走进家中,颇为懊丧地想到,看来我越来越不可能以诗文传世扬名了。
“您有位客人,老爷。”二管家在门口迎上来,对他说。伊本·哈兰坐在门旁矮凳上,听凭仆人跪在地上替他脱下靴子,换上镶嵌宝石的拖鞋。
“你没有经过我的允许,就放外人进来了?”
对方在这严酷时节匆匆上任,实质上接替了管家之职,还没机会熟悉自己的工作。他低头看着脚尖。“我可能犯了个错误,老爷。但她坚持说您会见她的。”
“她?”
伊本·哈兰立刻明白客人是谁,脸上现出兴致勃勃的表情,但转瞬之后又被其他神色取代。“你把她让到哪里去了?”
“她在露台等您。我希望自己没办错事,老爷。”
伊本·哈兰站起身来,管家连忙跟上。“只有接待女客才能用这种方式。准备两人份的晚餐,外加一间客房。你我稍后再谈,还有许多问题需要处理。根据国王的判决,我必须离开卡塔达一段时间。”
“是,老爷。”男人面无表情地说。
阿马尔转身往屋内走去,忽然又停住脚步。“是新国王。老王已经死了,”他补充道,“就在今天上午。”
“天哪。”管家道,但他没有露出半分惊讶之色。
这是个有能力的人,伊本·哈兰心想。他把骑马手套放在大理石桌面上,经过一连串走廊,来到修建在府邸西侧的宽大露台。他的卧室就在附近。相对日出来说,伊本·哈兰更喜欢日落。从这里可以眺望远处的红色山峦,以及南方的蓝色河湾。卡塔达城隐藏在山地背后,难以得见。
那位女客背对他站在露台里,正在欣赏落日美景,一双赤足踩在冰冷的石板上。
“建筑师不想替我修建这座露台,”伊本·哈兰说着走到她身边,“‘露天场所应当留在房子里面。’他没完没了地跟我说。”
女客瞥了他一眼。她在来这儿的路上想必都戴着面纱,但如今已经摘掉。那双黑眼眸盯着伊本·哈兰看了一会儿,随即转开。
“这里感觉的确有些暴露。”她轻声说。
“但是看看周围的环境吧。在郊野中,我又何须躲藏?我就是这样问那建筑师,也是这样问自己的。”
“那你是如何回答自己的?”她望着向大河与落日延伸的台地斜坡,开口问道,“如何回答建筑师的?”
从侧面看去,她非常美丽。伊本·哈兰想起自己初次见到扎比莱的那天。
“这里用不着躲藏,”过了半晌,他伸手指向在两人面前铺展的土地。伊本·哈兰知道,她很聪明,“我承认自己吃了一惊,扎比莱。我很少吃惊,但您的造访的确让我始料未及。”
阿玛力克王宫廷里最重要的女子,替他生了两个小儿子的情妇,过去八年间实质上的卡塔达王后,美丽的扎比莱又回头看了他一眼,嫣然一笑,露出细小完美的洁白牙齿。
“真的?”她说,“你今天杀了国王,又被自己的学生逐出家园:一位普普通通的女士平平常常的造访真的会令你惊惶失措?我不知道是不是该觉得受宠若惊。”
她的声音优美雅致,似乎隐隐有种乐感。这一点也不奇怪。她唱起歌来能撕裂旁人的心,也能把它们修补好。她身上有股没药和玫瑰的味道,眼睛和指甲都经过悉心涂抹。伊本·哈兰猜测着她已经来了多久,刚才应该问问管家才对。
“这位女士和这次造访都算不上普通,”他喃喃道,“你需要些茶点吗?”
一名仆人端着盘子走进来,上面放有盛在高脚杯里的石榴汁和冰冻果子露。伊本·哈兰拿过饮品,递给她一杯。“如果我提议喝杯酒,会不会冒犯到你?北方有座贾德葡萄园,我跟他们有些来往。”
“你完全不会冒犯到我。”扎比莱多少算是真心实意地说。
阿马尔露出微笑。眼前这位是阿拉桑最著名的美女,尚在青春年华。虽说经过今早的突变,她也许会老上几分。这些年来曾有无数诗人赞颂过她,伊本·哈兰不过是其中之一。但他是第—个这样做的人,而且永远不会改变。他和阿玛力克—道遇见了扎比莱。从头到尾见证了他们的恋情。
暮光悄然降临城垛,仿佛黑衣盗贼,窃取了太阳。
泉之门旁邂逅的姑娘啊,亚夏之星初升,缀上如瀑黑发。
唯有你的芳名,堪与圣星媲美。
亵渎,这当然是亵渎,但哈里发倒台后的阿拉桑并非亚夏世界中最虔诚的地方,其实在那之前也不是。
扎比莱遇到国王时才十七岁。阿玛力克和他的密友兼谋士伊本·哈兰结束了—天的狩猎,从西部森林返回卡塔达城,正巧看到—位少女在秋日的最后余晖下从清泉中汲水。那是八年前的事了。
“阿马尔,你为何觉得惊讶?”如今这位女子向他发问,目光越过杯口注视着他,显得极为老成。伊本·哈兰冲仆人摆手示意,让他去拿酒水。“卡塔达现在可还有我的立锥之地?”
伊本·哈兰知道自己今早的行为,将她的世界搅得天翻地覆,把她的生命置于危险之中。他小心翼翼地说:“儿子是他父亲的儿子,扎比莱,而且跟你年纪相仿。”
扎比莱做个苦相,“你听见他今天上午跟我说了什么。”
还没完,王子如此说道。他们都听见了。扎比莱一向谨慎小心,但有件事根本算不上秘密:卡塔达王的次子哈奇姆跟狂热的瓦祭们纠缠不清,所以她的儿子就成了阿玛力克王子唯一的竞争对手——只要国王活得够久,让孩子长大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