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贝尔蒙特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点点头。
贾罕娜和队长转身走进大门。没时间废话了,无论是道别,还是旁的什么,眼下的世界似乎没给温情留下任何空间。街上的喧嚣越来越响。阿尔瓦只觉心中升起一丝恐惧,身上汗毛倒竖。他从没应付过暴民,甚至根本就没见过。
“他们已经杀了三个金达斯人。”一名卫兵恶狠狠地说。
金达斯区的门户呈漏斗形,最终缩成一条窄巷。暴民抵达后,要被迫挤进巷道,大部分人只能留在外围。
阿尔瓦心想,这肯定是有意为之的,金达斯人似乎无时无刻不在防备——这真是个可怕的事实。瓦斯卡突然在他脑海中闪现,那位被他母亲奉为圣人的女王,肯定会鼓励眼下的暴民不要手软。
阿尔瓦扫视着门前的空地,从背后摘下圆盾,把盾带套在左臂上,然后抽出长剑。阿马尔·伊本·哈兰也做好了准备。胡萨里碰了碰腰间的武器,但没有拔出。
“先给我几分钟。”他轻声说,在前方越来越响的嘈杂声中,几乎听不清楚。胡萨里往前踱了两步,走出金达斯大门。
阿尔瓦见状也下意识地跟上去,几乎与此同时,阿马尔·伊本·哈兰迈步出门。
“把门锁上。”伊本·哈兰冲后面说。
卫兵们根本不用指点,阿尔瓦听到身后一阵哐啷啷乱响,然后是钥匙转动声。他回过头,向上方望去,只见另外四名金达斯卫兵站在双扇大门后面的高台上,手持长弓,箭在弦上。在阿拉桑,金达斯人被禁止携带任何武器,不过,阿尔瓦估计他们眼下多半不会在意律法了。
他和胡萨里、阿马尔·伊本·哈兰并肩站在窄巷里,孤零零地暴露在外。身后的大门上了锁,无路可退。伊本·哈兰瞥了胡萨里一眼,又看看阿尔瓦。“这件事,”他轻声道,“可能不算咱们做过的最明智的选择。”
低沉的轰鸣变成狂躁的咆哮,暴民来了。
阿尔瓦一眼看见插在长矛上的三颗头颅,几欲作呕。喧嚣异常响亮,那股声浪几乎有点非人的感觉。吵闹号叫着的人潮拐过一个弯,拥进大门前的空场。看到三个人站在这里,打头的暴民猛然停住脚步,使劲扛住后面的人。
队伍里有五十来支火把。阿尔瓦看到了长剑、矛枪、木棍和匕首,一张张面孔扭陆变形,充满恨意,但他感觉到的恐惧多于愤怒。阿尔瓦自己的目光躲不开那三颗滴血的头颅。是恐惧还是愤怒又有什么关系?这些暴民已经杀了人,有一就有二,只要开了头,接下来就容易了。
正当此时,胡萨里·伊本·穆萨突然迈步走出大门投下的阴影,来到落日余晖之中。他摊开双手,示意自己没拿武器,但他还戴着那顶贾德帽子,真是冒失。
人群从前往后渐次安静下来,看来他们决定听听胡萨里要说什么。但阿尔瓦突然看到一点寒光闪现,有把刀动了起来,他未及细想,下意识地做出反应。
阿尔瓦举盾护在胡萨望身前,挡住了飞来的家伙。那是柄屠夫砍刀,当啷啷掉在地上,阿尔瓦发现刀刃上还沾着血。他听到一阵慌乱的叫喊,然后周围重归寂静。
“你脑袋进了沙子吗,穆塔法·伊本·巴希尔?”胡萨里的声音清晰嘹亮,带有嘲讽意味,充满了大门前的空场,“跟你老婆睡觉的,是站在你右边的伊本·阿巴兹,可不是我!”
人们似乎被惊呆了,在随后的沉寂之中,忽然有人笑出声来。那是个紧张、压抑的响动,但的确是笑声。
“你是谁?”另一个人叫道,“你干吗要站在那些屠杀孩子的畜生门前?”
“我是谁?”胡萨里高声叫道,同时摊开双臂,“我真是又气又恼。放下别的不说,你还欠我的钱,伊本·迪纳兹。你怎么敢假装不认识我?!”
又一阵沉默,又一番情绪的微妙转变。阿尔瓦眼见靠近前排的人们迅速把话往后传去。绝大多数暴民还留在巷道口外,看不见里面的情况。
“是胡萨里!”有人叫道,“胡萨里·伊本·穆萨!”
胡萨里趁势摘下皮帽,恰到好处地鞠了一躬,“一轴上好的布料明早会送到您的门前,伊本·扎尼。我真的变化那么大吗,连朋友们都认不出来了,更不用说欠我债的人 ?'…'”
一点没错,他的确变了很多,可以说是翻天覆地,阿尔瓦知道,丝绸商人正尽可能帮他们拖延时间。站在阿尔瓦身边的阿马尔·伊本·哈兰从牙缝里挤出一句低语:“把剑放下,别显得那么紧张。他多耗一段时间,执政官派来的部队就会赶到,他今晚可承受不起一场火灾。”
阿尔瓦依言行事,试图在表面的平静和内心的警惕之间找到平衡。此刻想假装放松可着实不易。那三颗头颅在他面前晃来晃去,其中还有两个是女人。
“胡萨里!”有人叫道,“你没听说吗?贾德人杀过来了!”
“一点儿没错,”伊本·穆萨严肃地说,“我们的城墙抵御过更猛烈的攻势。但亚夏在上,难道咱们都是疯子?大敌当前,却还在自己的城邦中闹事?”
“金达斯人一早就跟他们串通好了!”有个人粗声大气地叫道,正是朝商人扔刀子的屠夫。人群中响起一片赞同声。
胡萨里忽然放声大笑,“伊本·巴希尔,感谢你的诞辰星降下的祝福吧,幸亏屠夫的脑子只要跟他宰的畜生差不多就行。金达斯人比咱们更怕贾德人!他们在北方只能当奴隶!在这里他们可以自由生活,替咱们承担一半的赋税,还会买你那全是筋的肉,哪怕你把肥指头压在秤砣上!”阿尔瓦看到有人露出微笑。
“城壕之日没死半个金达斯人!”另一个人叫道,声音比屠夫更尖更响。阿尔瓦只觉身旁人影一闪.随即发现阿马尔已经不在。
“你这话,”阿马尔·伊本·哈兰迈步走进阳光,“又能说明什么呢?”他慢悠悠地把那柄华美长剑收回鞘中,让人们有足够时间看清自己。
他几乎立刻被认了出来。阿尔瓦能看出人们的变化。他看出震惊、迷惑、恐惧和一定程度的敬畏。私语声向后传去,仿佛溪水流下山坡。
伊本·哈兰举目扫视巷道中的人群,显得不慌不忙,“去年,卡塔达的前任国王意图除掉费扎那的所有市民领袖,算作向你们传达的口信。在场各位有谁会说金达斯人够这个资格?市民代表?金达斯人 ?'…'这真是个有趣的想法。”
“你被流放了,”有个人壮起胆子喊,“禁令是去年夏天宣布的!”
“而在今年春天被撤除。”胡萨里冷静地说,“站在我身边的这位——我相信你们都认识他——是由阿玛力克二世派来接管城邦防务的。他将带领我们抵抗北方的乌合之众。”
有个人发出欢呼,很多人紧随其后。人们的表情明显开朗了几分,情绪又发生了一丝变化。阿尔瓦深吸口气。
“那他为什么在这儿,为何不跟执政官在一起?”
“跟那酒囊饭袋在一起?”伊本·哈兰愤愤不平地说。
又一阵笑声。费扎那的执政官并不受人们爱戴,执政官们多半没这个福分。阿马尔摇了摇头,“饶了我吧,拜托!如果你们想听实话,我会说找宁愿跟伊本·巴希尔的老婆为伴。但如果我负责保护你们,就绝不能允许你们把这座城烧了,对吗?”
“哦!哦!我的心肝!我在这儿,大人!我在这儿呢!”
就在巷道中央,有双女人的手在空中拼命挥舞。屠夫伊本·巴希尔扭头看去,脸庞红得透亮。这次几乎所有人都笑了起来。
“你们要知道,”等笑声渐歇,阿马尔严肃地说,“在咱们说话的当口,穆瓦迪人正朝这里赶来。他们接到命令,要扫平一切骚乱。恐怕我还很难彻底控制住他们。我才刚到不久。我不希望有任何人死在这里。那会破坏我为今晚安排的娱乐。”他带着邪气咧嘴一笑。
“这儿,大人!干吗要等到晚上?”这次是另一个女人。突然间有十几只手在空中挥舞,充满渴求的女人声音从人群中飘出。
伊本·哈兰仰头大笑。“光是想想,我就觉得荣幸之至,”他说,“也感到筋疲力尽。”人们哄笑起来,情绪再度软化。此时夕阳西下,整条巷道几乎都笼在黑影里。
伊本·哈兰语气一变:“诸位市民,快在蒙面者们到来前赶回家去。熄灭你们的火把。咱们绝不能给贾德人帮忙。费扎那的城墙坚不可摧,卡塔达国王已经派我前来替你们解围,其他部队正在路上。咱们有足够的食物和饮水,而瓦雷多人远离故土,在他们并不熟悉的疆域作战,咱们只需要管好自己就够了。这场骚乱就是愚行!现在回家去。你们看,太阳正要落山,祈祷钟声很快就要敲响。今夜正该好好祷告,我的朋友们。今夜,在亚夏眼中,也在他的神圣星辰之下,我们应当尽可能保持陛灵纯净。”
那美妙的声音抑扬顿挫,韵律十足,让人感到安心。阿尔瓦忽然想起,阿马尔不仅是战士,还是位诗人。贾罕娜曾对他说,伊本·哈兰始终觉得自己首先是诗人,然后才轮到其他身份。
巷道中的人就好像中了魔法。阿尔瓦看到一个用长矛挑着头颅的男人抬头看了一眼手里的东西,厌恶和惊慌的表情从脸上掠过。这些人本性并不邪恶,只是被吓坏了。他们眼看就要遭到围攻,又没人站出来统筹指挥,便很自然地将心中的恐惧发泄在身边的目标上。不过一个条理分明、威信十足的声音,似乎足以磨平恐慌的棱角。
这本是顺理成章的事。
实际上也的确如此。可惜只有站在最前面的暴民能看到和听到阿马尔·伊本·哈兰,而费扎那城金达斯区的设计,是为了让金达斯人安度夜晚,不可能真正起到防御作用。
除了入口处的大门以外,还有很多不算困难的方法可以突破围墙。几架简易梯子,外围房舍的破窗,再加上个把怒气冲天、意志坚决的莽汉,决心闯进这些背信弃义、屠杀婴儿的……
“火!”
在他们身后的高台上,有个卫兵发疯似的喊道。阿尔瓦猛地转回身,只见黑烟冲天而起。一声孩子的惊呼在金达斯区内响起,尖叫很快变得此起彼伏。火是最恐帏的恶魔,火灾足以摧毁城市。
阿尔瓦把盾往身后一背,朝区门紧跑三步,纵身一跃。一名卫兵探手抓住他的腰带,把年轻人拉了上去。阿马尔紧随其后,胡萨里也跟了上来,他这辈子都没显得如此敏捷。
伊本·哈兰转身面对巷道中突然躁动不安的人群。“快回家去!”他换上硬邦邦的命令口吻,高喊道,“我会下令让穆瓦迪武士处死任何敢于踏进金达斯区的人。我们不能让城市烧起来!”
但它已经烧起来了,而且金达斯区内正不断有人死去。阿尔瓦没有理会大门前可能发生的变故,直接从高台上跳了下去,跃出最后一缕夕阳余晖。他身子一歪,摔在碎石路上,但立刻爬起来,同时抽出长剑。
要是有很多人在仇恨和恐惧的影响下,疯狂地冲入城中街道,一通乱砍滥杀,你怎么可能腾出手来灭火?阿尔瓦拼命冲向浓烟和惊叫出现的方位,脑子里转的尽是这些念头,却找不到任何答案,唯有噩梦般的混乱场面。
金达斯人都向同—个地方拥去,寺庙的双拱顶遥遥可见,所有崎岖狭窄的街道似乎都通向那里。火头是从距离区门最近的几条街上的房舍烧起来的。亚夏人从窗口闯进来,顺手用火把点燃了他们钻过的房屋。
阿尔瓦一路奔跑,拼命挤过逃难的人潮。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