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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王这次没有露出笑容,“但假如穆瓦迪人没来呢?”
本·雅夫兰耸耸肩,“我还能说什么,陛下?任何城邦都无法防范背叛,特别是在物资开始短缺的时候,况且您的确有个邪恶、遭人厌恨的金达斯宰相。倘若贾洛纳人具备一定程度的仁慈……”
“不会的。”
“如果呢?如果咱们到时候献给他们一份祭品,稍稍补偿贾洛纳王的牺牲?”
巴蒂尔把脸一沉,“咱们讨论过这个问题了,别再拿它来烦我。我不会接受你的辞呈,你的离去,你的牺牲……一项也不准。有什么东西能让我难以割舍,绝望到允许自己失去你的程度?”
“生命?拉寇萨百姓的生命?”
巴蒂尔摇摇头,“我太老了,抓不住那些。如果蒙面者来到,我的百姓也许能活下去……以某种方式活下去。但这座城邦——你我修建的城邦——绝难幸免。”
他把手一挥,比了比周围的物事,“我们一起缔造了拉寇萨。如果它就此消亡,我宁愿同你共饮美酒,共同面对结局。刚才的话,别再提了。我将其视作……背叛。”
本·雅夫兰面色肃穆地说:“不是那样的,我的陛下。”
“怎么不是。我们想办法一起脱身,或者一起留下。你难道不为我们取得的成就感到骄傲吗,我们两个所取得的?像你刚才说的那些话,难道不是对我们最深刻的否定?我不会以这一切为代价,去换取苟延残喘的卑微生活。”
他的宰相没有答话。国王顿了顿又说:“马祖,我们在拉寇萨创造的某些东西,成就的某些功业,难道配不上黄金时代的西尔威尼斯?”
马祖·本·雅夫兰低沉的语调中沾染了少有的激动心情,他答道:“至少这里有一位君王,我的陛下,比在阿拉桑最辉煌的日子里,端坐阿梵提那宫的任何一位哈里发都要伟大。”
两人沉默片刻。巴蒂尔王最终柔声道:“那么老朋友,就别再提什么失去你。我承受不起。”
本·雅夫兰微微颔首,“我不会再说了,陛下。”
他们喝干杯中残酒。宰相有点费力地站起身,向国王道了晚安。他走过漫长的宫殿甬道,拖鞋静静地踩在大理石地面上,他经过根根火把和张张挂毯,倾听着外面的雨声。
扎比莱已经睡了。她在桌上留了一根蜡烛,还放了—瓶酒和一瓶水,另外有只斟满的杯子。本·雅夫兰微微一笑,低头看着扎比莱,只觉她的睡相跟醒来时一样美丽。
他心想,那些北方人,还有沙漠部族,他们如何能理解拥有这般妙人的国度和美好的岁月?对他们来说,扎比莱是堕落的象征。他们只会将她处死或贬斥。他们哪里还有旁的办法来对待卡塔达的扎比莱,和她那流传世间的音乐?
他叹口气,坐进加了软垫的雕花木椅。这是宰相原先委托城里—位贾德工匠打造的。他并没多少睡意,便喝了杯酒,然后又是—杯,静静地想心事。
我不后悔,他心中暗道,并且立刻意识到此言不虚。
在脱掉衣服上床睡觉之前,他走到一扇窗前,推开窗扇,向外望去,呼吸着夜晚的空气。雨停了,水珠从树叶上落向下方的花园。
在遥远的西南方,另—个人头顶迥然不同的夜空,这一夜同样无眠。
经过塞兰娜的峰峦,经过惊恐地龟缩在城墙后面、等待瓦雷多人的朗札,经过以蕾丝织工闻名于世的罗尼札,经过从峡谷的红色染料中攫取巨富的傲慢的卡塔达,经过阿加斯和艾尔维拉运河,经过西尔威尼斯,据说鬼魂和幽灵般的乐曲尚在那里的废墟间飘荡,甚至经过盖迪亚拉入海口的图德斯卡,各色船只带着阿拉桑的财富从那里出发,又将东方的宝藏带回家园。
经过所有这些城池,跨越宽广的海峡,来到麦支里贴沙漠北端的阿毕拉布城外,耶齐尔·伊本·卡里夫——沙漠部族大头领,西方世界的亚夏之剑——呼吸着从海面飘来的略带咸味的空气,独坐在铺开的斗篷上,仰头端详着点缀神圣群星的晴朗夜空。
贤者教导过祖利蒂人,天上的星辰和麦支里贴的沙粒一样多。二十年前,刚刚接受信仰的耶齐尔总是试图理解其中深意。他常目视苍穹,任由沙粒从指间滑落。
他现在已经超脱了这种考验。能理解真主的,只有亚夏这种获赐愿景的先知。一个单纯的战士面对那不可想象的浩大,除了低头虔诚敬拜,还能做什么呢?
天上的星辰如同沙漠中的沙粒,凡人岂不应当谨守谦卑敬神之道,日夜祈祷真主仁爱慈悲,明白自己不过是真主深邃宏旨的一部分,甚至还不如一粒沙尘?
真正信奉亚夏和群星之人,怎会因他们自身或他们所创造的虚妄脆弱之物而骄纵轻狂,在幻觉中膨胀?这个问题,耶齐尔·伊本·卡里夫心想,他准备去问问阿拉桑的诸王。
夜空和暖,不过,耶齐尔已经可以从海风中嗅到一丝冬季的气息。不会太久了。双月在群星间游荡,蓝月渐盈,而西方的白月牙则挂在最后的陆地上。
注视着双月,他不禁想起了金达斯人。
他平生只见过一个金达斯人。那是名身穿系带长袍的赤足行者,多年前来到亚本纳文东岸的一个贸易站。那人要求面见部族酋长,所以最终被带到耶齐尔面前。
这位金达斯人很是特立独行,甚至在他的族群中也颇为特殊。在沙漠中的第一次面谈时,他便这样对耶齐尔讲了。经过多年云游的磨砺,他的皮肤因风吹日晒而黝黑皱缩。他让耶齐尔想起了一个人,便是很久以前来到祖利蒂部族的瓦祭伊本·拉西德——这种想法也许算是异端吧。金达斯人也留着未经梳理的长长白须,同样澄澈的双目似乎总在注视其他人无从得见的东西。
老者说,他走过许多土地,写下自己的游记,记录着壮丽山河,跟心怀各种信仰和想法的人交谈。他并不像瓦祭们那样宣道或劝人皈依,只是加深自己对这浩渺世界的了解。金达斯行者经常笑.而且是笑他自己,他总是讲起有趣的故事,说自己在那些耶齐尔根本连名字都未曾耳闻的国度,显得多么无知和无助。
随耶齐尔的部落迁徙途中,他说这个世界不是神祗造就的唯一—个世界,而只是诸神的子民们所居住的众多世界之一。这种异端邪说简直超乎想象。耶齐尔记得自己曾经想过,光是听到这番话,是否就会令自己获罪,过世后无法升入天国,只得永坠黑暗。
似乎金达斯人中曾有—个分支,—个古老的部族,认为群星间还存在其他世界,比在夜空中遨游的双月还要遥远。
亚夏的群星愿景是正确的,行者对耶齐尔坦言,但贾德的睿智预言也是真的,而且那些曾在双月中窥见女神的金达斯智者同样没错。所有训诫都揭示了世界奥秘的一部分——但仅仅是一部分。
还存在其他神祗,其他世界。有个至上神凌驾其上,统治着群星、太阳和双月,也管理着所有世界。没人知道至上神的名号。他首先创造出了太初世界,其余万千世界——包括他们自己的这个——都是跟随它进入时空。而只有在那太初世界里,至上神的名号才得以彰显和被提及。
只有在那里,至上神才允许自己的存在被人知晓,而万法诸神也是在那里向他献上敬意。
他们曾在几个清晨和夜晚,一同分享面包,谈了很多话题。金达斯行者随后告辞,准备孤身离开耶齐尔的营地,好在无垠的麦支里贴沙漠中旅行,崇敬造物的神奇。
伽利布在那几天中也听了他们讲起的一些话题。他请求耶齐尔允许——对他来说,这颇不寻常——自己跟上行者,除掉这个冒渎的异教徒。耶齐尔的心被撕成了两半,一面是主人对客人的责任,一面是酋长对族人的精神义务。他最终很勉强地应许了这个请求。等到耶齐尔接受神裁的时候,这又是一项需要亚夏宽恕的罪过。
那旅人是他见过的唯一一名金达斯人。
两天前,一封信被呈到耶齐尔面前。那是一个从图德斯卡返回沙漠的族人带来的,之前几乎跨越了整个阿拉桑,由几名信使传递。它最初是信鸽腿上的一张字条,从被困的拉寇萨送出。
它来自那位巫师,马祖·本·雅夫兰。
这封信由一位文书给他反复读了三遍。耶齐尔随即独自离开帐篷,骑上骆驼来到沙漠思考。
今夜头顶群星,他仍然在思考。他必须做出抉择——也许会影响祖利蒂部落命运的抉择。不能再拖延下去了,拖延就等于做出了决定。
耶齐尔知道,伽利布已做好远征阿拉桑的准备。伽利布想去那战火升腾的地方,考验自己和族众,手持猩红利剑,以亚夏之名投入战斗。倘若势不可为,那便战死疆场。这是通往天国最稳妥的道路。
多年前的金达斯行者,没有说出至上真神统治的本初世界的名字,他说那名字本身也是奥秘。耶齐尔真希望自己没听过这个传说,但它就是不肯从记忆中淡去。
据目前的形势判断,拉寇萨坚持不到冬天。马祖·本·雅夫兰写道,只要您在图德斯卡登陆,甚至今年秋天都不用推进到阿加斯或卡塔达,贾洛纳人便会深感恐惧,而拉寇萨的人民则会备受鼓舞。我相信如此一来,我们就能坚持下去,到来年春天甚至可以反击。
伽利布也提过相同的建议。他希望在冬季来临前登陆,好让贾德人惧怕他们的存在,不敢继续推进。耶齐尔倾同于等待——更多的船只,更多战士,更重要的是索里亚的消息,据说一支贾德军队正驶向那里。
如果同时有两场圣战迫切需要援助,一名虔诚的信徒该怎么办呢?
我有个猜测,马祖·本·雅夫兰的信中写道,您迟迟不肯拯救我辈于水火,也许其中有个原因是我在拉寇萨城。巴蒂尔王为人良善,为王贤德,深受百姓爱戴。如果这样做能稍稍减轻您做出抉择的负担,那么只消您传个话来,我就会离开拉寇萨。
离开拉寇萨?谁又能离开被围困的城市。除非……
只要有消息传来,说您决定穿越海峡去阿拉桑,击退来犯之敌,以免这片土地从亚夏和星辰之子手中失落。那么,我将走进贾德人的营盘。
提出这项建议的,是个金达斯人。
耶齐尔想象自己的回复被传向遥远的东北方;一个个骑手,一座座城市,最终在拉寇萨附近的山岭间,会飞起一只信鸽。他想象那飞鸟落入城中,文书记录的字条被送到巫师面前。耶齐尔在脑海中勾画着他读信的情景。
诡异。但最诡异的是:他从未产生半点怀疑,他深信此人必定会遵守诺言。
国王如果知道我冒然送出这封信,将大为不悦,我也要请您原谅我的自大和无礼。如果您同意我这荒唐的想法,哦,亚夏之剑,所有沙漠部族的共主,只要你送一句话来:“便如你所言”,那我就能理解。我会奉上十二万分的感谢,并依言行事。愿拉寇萨和您在亚夏眼中的所有罪孽,都落在我头上,随我一道离开此地。这座城邦的百姓敬重他们的亚夏国君,也知道自己的位置和分寸。如果说有任何傲慢与骄狂,都是因我而起,我也愿意为此赎罪。
白色的月牙几乎落在海面上。耶齐尔眼看它渐渐滑落,消失在海平线下。无尽群星布满天空,无尽沙粒环绕身际。
他听到一阵脚步声,知道是谁来了。
“你要我在白月落下时前来,”他的兄弟盘腿坐在耶齐尔摊开的斗篷旁边,低声说,“渡海?等待?还是起航去故国?”
耶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