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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初两个人都有些惊慌,后来我叫丈夫扶著,包著毯子到门外的石阶上去坐了
一会儿,这便心静了下来。
那是我最后一次看见月光下的雪山、湖水和故乡茫茫的草原。
挣扎了三个日出与日落,那个叫做哈娃的女人与她未出世的孩子一同死了。
在一汪油灯的旁边,跪著爱她如命的丈夫。他抱著哈娃的身体,直到已成冰冷
,还不肯放下来。
那是后人的日历十六世纪初叶,一个被现今世界统称为南美印地安人的女子平
凡的一生。
哈娃离世时十九岁。
银湖之滨
今生
挂完了电话,心中反倒松了口气。
朋友马各不在家,留下了口讯给他的父亲,总算是连络过了,见不见面倒在其
次。
旅途的疲倦一日加深一日,虽然没有做什么劳苦的工作,光是每日走路的时间
吝起来便很可观,那双脚也老是水泡。
无论在什么时候,看见旅馆的床,碰到枕头,就能睡著。
万一真休息了,醒来又会自责,觉得自己太过疏懒,有时间怎么不在街上呢?
打完电话时正是炎热的午后,朦胧中阖了一下眼睛,柜台上的人来叫,说是楼下有
客在等著。
我匆匆忙忙的跑下去,看见找不著的马各就站在大厅里。
多年不见,两人犹豫了一会儿,才向彼此跑过去。
“马各,我回来了!”我喊了起来。
“回来了?什么时候来过厄瓜多尔了?”他将我拉近,亲了一下面颊。
“忘了以前跟你讲的故事了?”
“还是坚持前生是印地安女人吗?”他友爱的又将我环抱起来,哈哈的笑著。
“而且不是秘鲁那边的,是你国家里的人,看我像不像?”
他也笑吟吟的看著他。
马各双手插灸长裤口袋里,静静的看了我几秒钟,也不说话,将我拉到沙发上
去坐下来。
“还好吗?”他拍拍我的脸,有些无可奈何的看著我。
“活著!”我叹了口气,将眼光转开去,不敢看他。
马各是多年的朋友了,结婚时给寄过贺卡,我失了自己的家庭时,又给写过长
信,后来他由法国去了黎巴嫩,又回到自己的国家来,彼此便不联络了。
我们沉默了一会儿,谁都不说话。
“说说灸厄瓜多尔的计划吧!”
“上安地斯高原去,跟印地安人住半个月到二十天,沿途六个大小城镇要停留
,然后从首都基托坐车下山,经过低地的另外两个城,再回到这儿来搭机去秘鲁,
总共跑一千几百公里吧!”
当时我正住在厄瓜多尔最大的海港城娃雅基的旅馆里。
“先来我们家过了节再走,明天圣诞夜了!”
“我这种人,那有什么节不节,谢谢你,不去了!”
“几号上高原去?”
“二十五号走,第一站七小时车程呢!”
“先去哪里?”
“里奥庞巴!”我又说了那个城附近的几个小村落的名字。
“你的地理不比我差,前世总是来过的罗!”马各笑著说。
“要去找一片湖水”我说。
“湖应该在沃达华罗啊,弄错了没有,你?”
我知道没有错,那片湖水,不看详细地图找不著,可是它必是在的。
“ECHO,可不可以等到二十七号,我开车回首都基托去上班,你和那位同
事跟我沿途玩上去?那样不必坐长途公车了!”
最令人为难的就是朋友太过好意,接受别人的招待亦是于心难安的,以我这么
紧张的个性来说,其实是单独行动比较轻松自在的。
坚持谢绝了马各,他怎么说,也是不肯改变心意。
约好二十日后两人都在基托时再联络,便分手了。
对于不认识的马各,米夏的兴趣比我还大,因为马各是社会学家,跟他谈话会
有收获的。
听说迅便车可搭,米夏巴不得跟了同去。这两个人语言不通,如果长途旅行尚
得做他们翻译,便自讨苦吃了。
再说,我要去的印地安人村落仍是极封闭的地方。如果三个游客似的人拿了照
照机进去,效果便很可能是相反的坏了。
厄瓜多尔二十八万平方公里的土地,简单的可分三个部分。
东部亚马逊丛林,至今仍是莽荒原始,一种被叫做“希哇洛斯。布拉浮”的野
林人据说仍然吹箭猎头,他们不出来,别人也不进去。
厄瓜多尔的政府对于丛林内的部落至今完全没有法子控制,便两不相涉了。
中部的厄瓜多尔,一路上去便是安地斯山脉所造成的高原,两条山链一路伸沿
到哥伦比亚,中间大约六十五公里阔的大平原里,纯血的印地安人村落仍是多不胜
数。他们的人口,占了六百万人中的百分之四十。
高原上除了几个小城之外,六十多万人口的首都基托,就建在海拔两千八百十
公尺的北部山区里,是世界第二高的首都。
南方的海岸部分,一般书中叫它做低原,那儿气候常年炎热,家产丰富,一座
叫做“葛位托”的中型城市,更有另一个别名中国城。
许多广东来的老华侨,在那儿已经安居三代了。那儿的“香蕉王”,便是一位
中国老先生。
厄瓜多尔另有几个小岛,叫做“加拉巴哥斯”,泡在远远的太平洋里面。
渴切想去的地方,在我,当然是安地斯山脉。
其实山区里的高原人民,自有他们的语言和族称,只是当年哥伦布航海去找中
国,到了古巴,以为安抵印度,便将当时美洲已住著的居民错称为“印度人”,便
是而今美洲印地安人名称的由来了。
车子是中午在炎热的海港开出的,进入山区的时候,天气变了,雨水倾倒而下
,车厢内空气浑浊不堪,我靠著窗户不知不觉的睡了过去。
当我被刺骨的微风冻醒时,伏盖著的安地斯苍苍茫茫的大草原,在雨后明净如
洗的黄昏里将我整个拥抱起来。
眼前的景色,该是梦中来过千百次了,那份眼熟,令人有若回归,乡愁般的心
境啊,怎么竟是这儿!
车子转了一个弯,大雪山“侵咆拉索”巨兽也似的扑面而来。
只因没有防备这座在高原上仍然拔地而起的大山是这么突然出现的,我往后一
靠,仍是吃了一惊。
看见山的那一骇,我的灵魂冲了出去,飞过油加利树梢,飞过田野,飞过草原
,绕著这座冷冰积雪的山峰怎么也回不下来。
一时里,以为自己是车祸死了,心神才离开了身体,可是看看全车的人,都好
好的坐著。
“唉!回来了!”我心里暗暗的叹息起来。
对于这种似曾相识的感应,没有人能数说,厄瓜多尔的高地,于我并不陌生的
啊!
“阿平!阿平!”米夏一直在喊我,我无法回答他。
我定定的望著那座就似扑压在胸前的六千多公尺高的雪山,觉著它的寒冷和熟
悉,整个人完全飘浮起来,又要飞出去了。
一时里,今生今世的种种历练,电影般快速的掠过,那些悲欢岁月,那些在世
和去世的亲人,想起来竟然完全没有丝毫感觉,好似在看别人的事情一般。
大概死,便是这样明净如雪般的清朗和淡漠吧!
“哎呀!你的指甲和嘴唇都紫了!”米夏叫了起来。
我缓缓的问米夏∶“海拔多少了?”
“这一带,书上说超过三千两百公尺,下到里奥庞巴是两千六百五十。”
这时候我才看了一下自己的双手,怎么都肿起来了,呼吸也困难得很。
什么灵魂出窍的感应,根本是身体不适才弄出来的幻觉。
车子停在一个小站上,司机喊著∶“休息十分钟!”
我没有法子下车,这样的高度使人难以动弹。
就在车站电线杆那只幽暗的路灯下,两个老极了印地安夫妇蹲坐在路边。
女人围著深色的长裙,披了好几层彩色厚厚的肩毡,梳著粗辫了,头上不可少
的戴著旧呢帽。
两个人专心的蹲在那儿用手撕一块面包吃。
我注视著这些纯血的族人,心里禁不住涌出一阵认同的狂喜,他们长得多么好
看啊!
“老妈妈啊!我已经去了一转又回来了,你怎么还蹲在这儿呢!”我默默的与
车边的妇人在心里交谈起来。
有关自己前世是印地安人的那份猜测,又潮水似的涌上来。
这个小镇的几条街上,全是印地安人,平地人是看不到了。
暮色更浓了。街上人影幢幢,一切如梦如幻,真是不知身在何处?
方才下了里奥庞巴的公车站,一对欧洲模样的男女好似来接我们似的走了上来
。
那时我的心脏已经很不舒服了,对他们笑笑,便想走开去,并不想说什么说。
他们拦住了我,一直请我们去住同一家旅馆,说是那间房间迅五个床,位子不满,
旅馆叫他们自己出来选人。
下车的人那么多,被人选中了,也算荣幸。
旅馆是出租铺位的,一个大房间,宿舍一般,非常清洁安静。
那对旅客是瑞士来的,两人从基托坐车来这小城,预备看次日星期六的印地安
人大赶集。看上去正正派派的人,也不拒绝他们了。
进了旅舍,选了靠窗的一张铺位,将简单的小提包安置在床上,便去公用浴室
刷牙了。
旅行了这一串国家,行李越来越多,可是大件的东西,必是寄存在抵达后的第
一个旅舍里,以后的国内游走,便是小提包就上路了。
打开牙膏盖子,里面的牙膏哗一下喷了出来,这样的情形是突然上到高地来的
压力所造成的,非常有趣而新鲜。
初上高原,不过近三千公尺吧,我已举步无力,晚饭亦不能吃,别人全都没有
不适的感觉,偏是自己的心脏,细细针刺般的疼痛又发作起来。
没有敢去小城内逛街,早早睡下了。
因为睡的是大统铺,翻身都不敢,怕吵醒了同室的人,这样彻夜失眠到清晨四
点多,窗坍街道上赶集的印地安人已经喧哗的由四面八方进城来了。
里奥庞巴的星期六露天市集,真是世上仅存的几个惊喜。
一般来厄瓜多尔的游客,大半往著名的北部活达华罗的市集跑,那儿的生意,
全是印地安人对白人,货品迎合一般观光客的心理而供应,生活上的必需品,便不
卖了。
这儿的市集,近一万个纯血的印地安人跑了来,他们不但卖手工艺,同时也贩
菜蔬、羊毛、家畜、布料、食物、衣服、菜种、草药……
满城彩色的人,缤纷活泼了这原本寂静的地方。
他们自己之间的交易,比谁都要热闹兴旺。
九个分开的大广场上,分门别类的货品丰丰富富的堆著。
缝衣机就在露天的地方给人现做衣服,卖掉了绵羊的妇人,赶来买下一块衣料
,缝成长裙子,正好穿回家。
连绵不断的小食摊子,一只只“几内亚烤乳猪”已成了印地安人节日的点缀,
卖的人用手撕肉,买的人抓一堆白饭,蹲在路边就吃起来。
但愿这市集永远躲在世界的一角,过他们自己的日子,游客永远不要知道的才
好。
印地安人的衣著和打扮,经过西班牙人三四百年的统治之后,已经创出了不同
的风格。
市集上的印地安男人沉静温柔而害羞。女人们将自己打扮得就像世上最初的女
人,她们爱花珠子、爱颜色、虽然喧哗笑闹,却也比较懂得算计,招揽起生意来,
和气又媚人。
那些长裙、披肩、腰带,和印加时代只有祭司和贵族才能用上的耳环,都成了
此地印地安女子必有的装饰。
欧洲的呢帽,本是西班牙人登陆时的打扮,而今的印地安人,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