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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加拿大人没有走?”我回身张望。
“他的自由呀!”
“唉!傻瓜”我叹了口气,这才靠了下来。
巴士停了,我跑去购票口要火车票,回程给我的,竟是来时同样的座号。
三点二十分,铁轨四周仍是围了一大群游客在买土产,不肯上车。
“上来吧!他们不通知开车的!”我对一组日本家庭似的游客叫著,他们带了
两个孩子。
“还有二十分钟!”下面的人说。
“你急什么呢?”米夏不解的说。
便在这时候,火车慢慢的开动了,连笛声都不鸣一下就开动起来。
下面的人一片惊呼,抢著上车,好几个人追著火车跑,眼看是上不来了。
我趴在窗口怔忡的注视著河水,它们的浪花,在河床中冲得已比岸高。
“我睡一会儿,请不要走开!”
对米夏说完了这话,再回望了一眼青峰顶上的那片高地,靠在冷冷的窗边,我
合上了眼睛。
逃水
雨原之四
这一回,对面来的是个妇人,坐稳了才惊天动地的喘气,先骂火车不守时间身
开,再抱怨一路看见的印地安人脏,最后又干脆怪起玛丘毕丘来。
我闭著眼睛不张开,可是她说的是利马口音的西班牙文,不听也不行。
朦胧中开了一下眼,对座的脚,在厚毛袜外穿的竟然是一双高跟凉鞋,这种打
扮上到玛丘毕丘去的实在不多。
“你说我讲得对不对?”雨伞柄敲敲我的膝盖,原来跟我在说话。
我抬起头来,对这短发方脸,涂著血红唇膏的妇人笑笑,伸了一下懒腰,也不
回答什么。
她的旁边,一个亦是短发浏海的时髦女孩自顾自的在吃苏打饼干,不太理会看
来是她母亲的人。
“累吧?”那个妇人友善的看著我,一副想找人讲话的样子。
“又累又饿!”我说。
“为了那一大堆烂石头跑上一天的路,实在划不来,我以为是什么了不起的东
西,下次再也不上当了”她的声浪高到半车都听得见。
“吃饼干吗?”那个女孩对我说。
我拿了一片,谢了她。
“你呢!”又去问米夏。
“啊!谢谢!”
四个大人排排坐著吃饼干,看不去有点幼稚园的气氛,我笑了,趴到窗口去看
风景。
车子开了只短短一程慢慢的停了下来。
“怎么了?”那个妇人最敏感,倒抽一口气,一片饼干咬了半边,也停了。
“会车!”我说。
“会什么车?这条铁路只有早上来的两班,晚上去的两班,你乱讲”收短
的雨伞又来敲我的膝盖。
“紧张什么嘛!”身边的女孩瞪了她一眼。
“是你母亲?”我笑著问。“”姑姑!歇斯底里”她摇摇头。
因为车停了,一半的人乱冲下铁轨,举起照相机,对著那条已是巧克力色,咆
哮而来的愤怒河水拍起照来。
“看那条河,不得了啦!”那个妇人指著窗坍,脸色刷一下变了。
“整天只下了一点小雨,河能怎么样嘛!”她侄女看也不看,又塞了一片饼干
。
车下的人孩子似的高兴,左一张右一张的拍个不停,米夏也下车去了。
我经过一节一节车厢,走到火车头上去。
车停著,司机、列车长、随车警察和服务员全在那儿。
“怎么突然停了?”我微笑著说。
他们谁也不响,做错了事情一般的呆立著,那份老实,看了拿人没办法。
“是不是河水?”我又问。
也不置可否,脸上忧心忡忡的样子。
“三十多公里外的那道桥,可能已经漫水了。”
终于开口的是一位警察。
“开到那里再看嘛!”我说。
“这边路基根本也松了。”讷讷的答著,竟是骇得要死的表情。
车外一片河水喧哗的声音,游客红红绿绿的衣服,将四周衬得节日般的欢喜起
来。
“预备将我们这三百多个乘客怎么办?”我对著他们。
“不知道!”慢慢的答著,完全茫然了。
窗坍的人,不知事情一般的跳上跳下,扳住车厢边的横柄做起游戏来。
“再等下去,这儿也可能上水!”一个警察说。
我抬头望了一眼左边的峭壁山脊和右边的河,再看看天色只是四点不到,
已经山雾蒙蒙的了。
挤过头等车厢,那个身材高大的导游无聊的坐著抽烟,彼此瞄了一眼,不肯打
招呼。
在玛丘毕丘山顶的时候,这位西语导游带著十几个客人在看一条印加时代运水
的小沟,我从他正面走来,眼看石径太小,不好在他讲解的时候去挤乱那一团人,
因此停了步子。
没想到这个竟然也停了说话,瞪住我,脸上一片不乐∶“有些人没有付钱参加
旅行团,也想听讲解,是无耻的行为!”
“您挡在路中间,我怎么过去?”我大吃一惊,向他喊起来。
“那么请你先过,好吗?”他仍怒气冲天的对著我,态度很不好的。
“过不过,如何过,是我的自由。”说著我靠在墙上干脆不走了。
有了一次这样的过节,再见面彼此自然没有好感。
回到自己的车厢去,只有伊达,那个妇人,独坐著在咬拽甲。
“你去问了?”她又先倒抽了一大口气,紧张万分的等我回答。
“河水有些太高,他们停一停再开。”我笑著说。不吓她,她其实也已先吓倒
了。
起码伊达比车下那些宝贝灵敏多了。
“我们怎么办?”她张大眼睛望著我。
“等一会儿再说了!”我也坐了下来。
等到六点左右,眼看对岸低地的牛羊与草房整个被水所吞掉,只是一些屋顶露
在水面。
房舍里的人一个也没有看见。
本来尚是嘻笑的人群,沉静茫然的望著越压越重的天空,车内一片死寂。
忍不住又去了一次车头,穿过一节车厢,发觉有两个小孩子趴在父母的身上睡
了。
头等车中白发高龄的外籍游客很多,他们听不懂话,焦急的拉住过往的人打探
消息。
“我们现在在哪里?”指著火车头内贴著的一张旧地图问司机。
“才这儿?”他指指前面的一小段。
“接不上公路?”
“过桥再二十多里就有路了。”
“慢慢开过去成不成?”
“除非很慢,还是危险的。”
“停在这儿地理情况不好,水涨了除非上火车顶,那边的峭壁是爬不上去的。
”
“我跟列车长商量一下再说。”他擦了一下汗水,也紧张得很。
过了一会儿,车子极慢极慢的开动起来。
天色昏暗中,我们丢掉了泛滥的河,走到一片平原上去,车内的人一片欢呼,
只有伊达与我仍是沉默著。
“还要再来的,那道桥”她喃喃的说。
那道桥,在缓慢的行程里总也没有出现。
窗坍什么时候已经全黑的,寒冷的雨丝刷刷的打著玻璃。
另一节车内一个小孩子哭闹的声音无止无休的持续著,做父亲的一排一排问著
人∶“请问有没有阿斯匹灵,我的孩子发烧”没有人带什么药,大家漠然的摇
著头,只听见那个声音一遍又一遍的向前车远去。
“桥来了!”我趴在窗口对伊达说。
她扑到窗边,看见那涌上桥基的洪水,呀的叫了一声,便躺在椅上不动了。
“停呀!!”全车惊叫的人群乱成一团。
那条长桥,只有桥墩与铁轨,四周没有铁栏杆,更没有再宽的空间。
先是火车头上去,然后再是头等车厢,我们在的是第三节。
车子剧烈的抖动起来,晃得人站不稳,车速加快,窗坍看不见铁路,只有水花
和汹滔的浪在两旁怒吼。
我趴在窗坍静静的回望,第四五节也上来了,火车整个压在桥上,车头永远走
不到那边的岸。
“阿平”米夏在我身后,两只手握上了我的肩。
我望了他一眼,脸色苍白的。
车头上了岸,这边拖著的车厢拔河般的在用反力,怎么也不肯快些被拖过去。
那一世纪长的等待,结束时竟没有人欢呼,一些太太们扑到先生的怀里去,死里逃
生般的紧紧的抱著不肯松手。
峭壁,在昏暗的夜里有若一只只巨鸟作势扑来的黑影,那兽一般吼叫的声音,
竟又出现在铁轨的左边。
穷追不舍的河,永远没法将它甩掉,而夜已浓了。
喘著气的火车,渐行渐慢,终于停了。
“怎么又停了!”
方才安静下来的伊达,拉拉毛衣外套,挣扎著坐直,茫茫然的脸上,好似再也
承受不了任何惊吓,一下变成很老的样子。
铁轨边是一个小小的车站,就在河水上面一片凸出来的地方建著,对著车站的
仍是不长树的峭壁荒山。
天空无星无月,只有车灯,照著前面一弯弧形的冰凉铁轨。
司机下了车,乘客也跟著下,向他拥上去。
“今晚一定要回古斯各去!”伊达一拍皮包,狠狠的说。
她的侄女兴致很高的爬上车回来,喊著∶“没希望了!前面山洪暴发,冲掉了
路基,空悬著的铁轨怎么开呢!”
“都是你这小鬼,雨季里拖人上古斯各,好好的在利马舒舒服服过日子,不是
你拚命拉,我会上来呀!”她哗哗的骂起侄女来。
二十二岁的贝蒂也不当姑姑的话是在骂她,伏身到我耳边来说∶“不走最好,
我喜欢那个穿绿夹克的青年,快看,窗下那个绿的。”
我知道她在指谁,就是那一群同车来时对面位子上的嬉痞之一嘛!
“趣味不高!”我开她玩笑,摇摇头。
“你觉得他不好看!”追问我。
“脸是长得可以,那份举止打扮不合我意。”
“也好!我倒是少了个情敌。”她笑嘻嘻的半跪在椅子边。
“什么时候了你们还讲悄悄话!”姑姑又叫起来,一手放在胸前。
“九点半,晚上!”贝蒂耸耸肩,又下车去了。
“米夏,也下去听消息,拜托!”
米夏顺从的走了,好一阵没有回来。
“替你盖著吧?天冷了!我拿出蹦裘来,坐到姑姑身畔去,一人一半罩在毡子
下。手电筒光照射下的人影,一个个慌张失措。下面一阵叫喊,人们退了,有的跳
上小月台,有的回了车厢。”怎么了?”我问一个经过的人。
“水来了,一个浪就淹掉了这片地。”
身边的伊达闭上了眼睛,圣母玛利亚耶稣的低喊,一直在祈祷。
米夏过了很久才上车,我翻他放照相机的袋子。
“明明早晨出门时塞了一板巧克力糖在你包包里的,怎么找不著呢?”低头在
暗中一直摸。
“我吃掉了!”他说。
“什么时候吃的?”我停了摸索。
“刚刚,在月台上。”
“米夏,你早饭中饭都吃了,我”他很紧张的在黑暗中看著我,一只手慢
慢放到后面去。
我一拉他,一只纸杯子露了出来,杯底荡著喝残的咖啡。
“这个时候,哪里有热的东西吃?”我惊问。
“月台旁边那家点蜡烛的小店开著在做生意”“怎么不知道自己先喝了,
再买两杯来给伊达和我?”我摇著头,瞪了他一眼。
“再去买?”商量的问他。
“没有了!卖完了!”
“卖完了”我重复著他的句子,自己跳下车去。
浅浅的水,漫过了铁道,四周一片人来人往,看不清什么东西,只有月台边的
小店发著一丝烛光。
我抱著三杯咖啡,布包内放了一串香蕉、四只煮熟的玉米出了店门,月台下挤
著那群嬉痞,贝蒂的身影也在一起靠著。
“贝蒂,过来拿你的一份!”我叫起来。
她踏著水过来接,脸上好开心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