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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森汉的观点引发美国许多精神病医生的全力反驳,他们要捍卫精神医学作为一门科学的地位。这些论点尽管还有待商榷,但却不掩其睿智慧黠:多数医生不会先怀疑前来求诊的病人在说谎,因此病人若故意误导,也可能造成误诊。研究者可以安排病人对医生谎称有心肌梗塞的病史。尽管其心电图并无异常,但也无法保证心脏没有问题,因此医生可能会根据病人自述的病史,给予相关治疗。这种情形确实可能发生,但若以此来论证病人没有病,认为诊断结果不可信,并认为有病没病只是医生个人的认定,那么这样推论就太可笑了。
边缘性人格是宝蓝色的弹球
这些假病人在医院的举动并不正常。正常人会直接走到护士站,告诉医护人员:“我是个正常人,我想测试自己能否假装言行异常,骗过医生。我办到了,医生甚至要我住院治疗。但我现在想出院了。”我个人偏好这个假设:如果我喝下1升血,没让任何人知道。然后再随便走进一家医院急诊室,吐出满口鲜血。医护人员的反应可想而知。他们若诊断我是消化道溃疡,且予以治疗,而我却以此来断言医学无法正确诊断病人有没有消化道溃疡,这恐怕难以令人信服。
专攻心理分析的精神病医生斯皮策,任职于哥伦比亚大学生物计量学中心,他应该是最痛恨这项实验的人。他呕心沥血写了两篇论文,洋洋洒洒30多页,条理严谨,论据充分,全力驳斥罗森汉的研究结果。我曾打电话给斯皮策。他在电话里问我:“你看过那两篇批驳罗森汉的论文吗?写得还不错吧?”
斯皮策的论文都在捍卫精神病学的专业地位,证明诊断治疗程序确实符合科学规范。他对我说:“我相信精神病学的医疗模式。”换言之,他相信精神疾病本质上与肺病、肝病无异,它们都是人体组织的病变,有朝一日必能从脑部组织与神经突触的作用来解释精神疾病。斯皮策在论文中这样回应:“结果是什么?照罗森汉所言,所有病人都因‘病情改善’而获准出院。‘病情改善’的定义很明确,就是没有病征。也就是说,所有精神病医生都看出来了,这些假病人‘神智正常’。”
斯皮策随即举例论证精神病学具有充分的信度(credibility),足以定位为一门医学专科。我逐一阅读斯皮策在罗森汉发表实验结果后所写的论文与信件,→¤炫··书·¤·网←感觉自己好像钟摆一样来回摆荡,无所适从。罗森汉的研究确有欠缺。假如我喝下1升的血,且在急诊室假装吐血……,这个例子能够证明,精神医学与其他医学专科本质上并无不同;不过,且慢,假装吐血应不至于留院治疗52天。再者,吐血的场景多么震撼逼真,而听到砰、砰、砰的声音,哪能与其相提并论!思绪来回拉锯,正常、异常,有效、无效。我夹在两边,不知如何取舍。
1976年,罗森汉发表实验结果后的第二年,“我”成为了病人。这不是演戏。当时14岁的我因为过度抑郁,住进了美国东岸一所精神病院接受治疗。除了幻觉,其他该出现的症状我都有。我热爱戏剧,时常幻想自己是像伍尔夫(Virginia Woolf)般的文坛新星。然而我不完全是在幻想。我把精神病院称为“箱子”,我在这里看到一些奇特的事物:玻璃围起的护士站,穿条纹制服的人推着金属推车,躁狂症发作的病人汗流浃背,有位女病人脖子套着绳索,陈尸浴室。我还看到很多事,都不是医生想象得到的。
对我而言,精神疾病就是切身现实。我们病人习惯聚在日间活动室,那里烟雾弥漫,简直就像纱线编成的帘幕。我们像小孩交换弹球一样,讨论医生的诊断结果,比如“边缘性人格”(borderline)是宝蓝色的弹球,“精神分裂症”(schizophrenia)是朱红加一抹白,“抑郁症”(depression)是暗沉的灰绿色,浑浊如死鱼眼,不怎么受尊敬。自杀过一次,根本不算什么,3次才能让你有点分量,任何疯狂事做上10次,你就会被奉若神明。
精神病院内
我们像监狱囚犯那样兴致勃勃地讨论医生给的标签及治疗,并设想怎么骗过医护人员。有时候甚至分不清我们究竟是先生病才被贴标签,还是因为被贴标签后才变成这样的。我是进了医院才被贴上抑郁症的标签的,就像在医院里感染葡萄球菌的病人。至于有人认为,参与实验的假病人的行为举止不是常人的正常行为,我倒认为他们应该是在故意配合实验,这种心态便与常人无异。
当时医院里有位名叫莎拉的女孩,甜美可爱,就读于著名私立学院,温驯文静,各方面都中规中矩。她每天都很客气地请求出院,每次都被否决。这又是为什么呢?罗森汉的实验报告中提到,医护人员常殴打病人,不仅动作粗暴,而且粗话连篇,公私立医院都有此情形。所幸在我当时住的公私合营的医院,没有医护人员骂过我。我的主治医生姓苏,他不是美国人,留着一撮胡子,不知为什么,他总随身携带棒球手套。我们相处的时间很少,不过我清楚地记得一切有关他的细节,因为我很喜欢他。我们多半在一间小办公室里进行治疗。他会倾身向前,检视我手臂上的伤口是否愈合。我总会用偷来的碎瓷片,在快愈合的旧伤上割出新的伤口。他仔细检视裂开的伤口,语重心长地说:“你怎么可以伤害自己!真令人遗憾。”
国王穿没穿衣服的新标准
所有艺术杰作都独特出众,撼动人心,当然也难免会有瑕疵,从这一点来看,罗森汉的实验或许也算得上是艺术。我还是认为罗森汉的实验结果揭示了若干事实:一是标签影响我们对事物的观感。二是如果精神病学可以称得上是一门科学,那么它必定还处在起步阶段。因为精神病学发展至今,它对于精神疾病的生理成因依然缺乏充分的了解。三是虽然不是所有的精神病医生都会草率诊断,但这样的医生确实为数不少,甚至还可能为掩饰心虚而更加自负。
罗森汉的研究结果让他们更加惶恐不安。这项。:】实验让【炫】精神病【书】学界群【网】情激愤,最后更演变为双方的斗法。有一所精神病院的医生自信满满地大声宣称:“好!你以为我们徒有虚名,其实你们才愚昧无知。我们就来试试看,接下来的3个月,假病人随你派来,我们一眼就能看出来。放马过来吧!”战帖已下,准备开火。
罗森汉天生不服输,毅然接受挑战。他表示会在3个月内指派若干假病人至该医院就诊。医护人员必须诊断出那些病人其实精神正常。这等于是原先实验的反向操作。3个月过去了。医院极有信心地表示,这段时间他们发现了41名罗森汉派来的假病人。然而罗森汉一个人也没有派。实验到此结束,精神病学自取其辱。
我们曾深信精神病学可以解救世人,消弭一切心灵疾苦。1930960年的30年堪称精神病学的黄金时代,精神分析理论居于主导地位,几乎所有问题都得到解释,追溯过往就能治好当下的精神疾病。精神分析理论逐渐与精神病学合流,俨然成为了精神病学的同义词,然而精神疾病的诊断是否严谨却未受重视,这实在令人不解。当时诊断精神疾病的参考是《美国精神疾病诊断统计手册》(Diagnostic and Statistical Manual of Mental Disorder,简称DSM),它至今仍被作为精神障碍诊断的依据。罗森汉进行假病人实验时,精神医学界采用的正是本手册的第二版。以精神分裂症为例,DSMⅡ对其主要症状的描述就相当含糊,如:“神经质的反应”(reaction neurosis)、“很难保持亲密的人际关系”(attachment difficulties)。罗森汉指出,用语越模糊,越有可能误诊,事实确是如此。然而当时著名的精神病学家梅耶(Adolph Meyer)却说:“我不觉得有必要为了摆脱质疑,而要做出明确的界定。”这句话反映出当时精神医学界普遍的心态。
尽管精神病学欠缺明确的内涵定义,但它仍维持了一段时间的荣景。民众对精神病医生的诊断深信不疑,甘心花费大笔金钱,接受治疗。罗森汉的好友凯勒说:“当年正是罗森汉率先大声疾呼:‘你们看,国王没穿衣服!’他破除了精神病学的神话,使其自此一蹶不振。这样说一点都不为过。”凯勒任职于帕洛阿图市某医疗单位,担任住院病人的主治心理医生。她接着说:“看看我们身边,还有人投身精神病学吗?就连医疗单位也找不到合适的精神病医生,不会再有新的精神病医生了,因为精神病学现在几乎已是一滩死水。精神病学若想起死回生,就必须找出确切的病理学证据,证实神经元与化学物质对精神疾病的影响,这样也许还能恢复昔日盛况。”
斯皮策有不同的见解。他是应该反驳,毕竟他是精神病医生。斯皮策说:“精神病学领域里,还有许多事情值得探讨。”1973年假病人实验结果发表时,他也提出反驳。斯皮策是力图复兴精神病学的灵魂人物。他与一群受敬重的同事合作,彻底检验当时使用的精神疾病诊断手册。罗森汉等人得以混入医院,症结就在于对精神疾病的界定不够严谨。因此斯皮策严格检视,屏除那些过时的、流于主观的叙述,舍弃那些抽象空洞的心理学术语,并制定了更为严格的诊断标准,务必使每项标准都可以计量。所有相关症状、持续时间、出现频率,都必须符合严格的准则,这样才能断定为精神疾病。
DSMⅢ对于疾病定义常使用以下叙述:“病人须出现A类症状至少四种,且持续两周以上,B类症状三种,C类症状一种。”而手册的第二版就没有如此清楚的标准,叙述也较简略含糊。斯皮策表示,第三版比第二版多了约200页,作用在于“捍卫精神病学采用的医学模式”。如果病人符合多数症状,那就是真的病了:如果不符合,就算正常。如果是稍加训练便可伪装的举止反应和历时短暂的焦虑情绪,那医生就不用在意了。
武装到牙齿的精神病学
罗森汉发表研究之后,精神病学界曾尝试从心理层面探究精神疾病的起源,尽管精神可嘉,然而多数都是徒劳无功。20世纪80年代,抑郁症的诊断方式出现崭新突破,医生从若干抑郁症患者尿液中分析出特定的代谢物,这就是肾上腺皮质酮检验(dexamethasone suppression test)。这项发现备受瞩目,大家对此寄予厚望,也许不用多久,诊断抑郁症就会像诊断贫血一样简单。取几滴琥珀色尿液,滴在显微镜的载玻片上,结果就出来了!倒底这个人是不是抑郁症,再也不会有争议。
这项发现并非一般人能懂,因此不久便为人淡忘。自此之后,精神病学家尝试发展其他诊断方法,但都宣告失败。近来,佐治亚州埃默里大学(Emory University)内梅罗夫(Charles Nemeroff)的研究应该属于精神病学的重大进展。其研究显示,抑郁症病人的海马回比正常人小约15%。此外,被迫离开母鼠的幼鼠,脑部留有较多控制紧张的神经传导物质。实验结果令人欣喜,但还未能确定两者是否存在因果关系。
上述研究看似与罗森汉无关,实则不然。今日许多精神医学的研究,或多或少都是在回应罗森汉提出的挑战,也反映出这些研究者急于摆脱“伪科学家”的质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