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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文庆满面红光,曾国藩既诧异又有些兴奋。
他把文庆扶进自己的书房,又拿出家乡上等“湘妃茶”让李保泡上,这才请文庆升炕。同来的四名戈什哈在书房外和刘横作一处闲谈,八名轿夫也被周升让进门房歇着。
文庆用眼张了张,道:“涤生,不是老夫说你,你也太清苦了些,府上的下人怎么这么少?——老妈子呢,小丫环呢?”
曾国藩笑道:“大人哪,国藩的家小尚在湘乡侍候堂上老人,这里也用不着小丫环和老妈子呀!下官一个人,如何能用得许多下人?现在有时候还嫌多呢?”
文庆啧啧称奇:“真是百闻不如一见,没有女人的日子你也过得下去!这倒跟圣祖爷东征西讨的时候有些相像!好了,老夫出钱,先给你讨过一房妾来。——这哪像海内闻名的曾府,倒像苦府!”
曾国藩摇摇头道:“不瞒大人,妾倒是可以讨得,可您让下官拿什么养人家?何况贱内本份孝顺,也没来由让她伤心。”
文庆苦笑一声道:“涤生啊,官要做得,人也要做得。——咳,我也不说这些了。涤生啊,我来是想和你商量银库案子的。——你说,这案子继续审下去还有必要吗?”
曾国藩一愣,道:“大人,您老就相信劳那米一个人的话?按我大清官制,司库必须要一年一换。可劳那米却能连任两年,岂不是奇?!户部尚书是署任自没得说,可杜受田却是早就知道这件事的呀!杜受田难道糊涂了不成!银库出了这么大的亏额,咱让皇上拿什么支撑这个国家呀?”
文庆品了一口茶,道:“看祁大司寇在大堂上的样子,银库亏额一案牵扯的好像不止一个杜受田,连他祁藻,好像也得过好处。如果再扯进来几个大学士,可就更热闹了。——咳!”
曾国藩道:“不知大人可曾和其他大人交换过看法?”
文庆道:“这个时候,得清闲且清闲,谁肯顾及别人的事啊。古话说得好啊,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啊。——涤生哪,大清开国至今,辉煌的时候已经过去了。现在的人,哪个不是见钱眼开!有几个像你这样张口国家闭口大清国的!朝廷积弊已深,改起来难哪!林则徐有什么错?还不是穆中堂的一个折子,说革职就革职了。——朝廷一日对汉官存有成见,大清国就一日不得安稳哪!”
见曾国藩不言语,文庆接着道:“涤生啊,按说,我也是个满人,是不该说这些话的,可我替朝廷担心哪。——一看到你,我就想起了林则徐。凡事总需有个过程,不能操之过急呀!”
曾国藩想了想道:“大人说的是。可下官的倔犟脾气,是再难改好了,听了大人的话才有些醒悟。是啊!下官只有一颗人头,如果掉了,如何吃得豆腐!”
文庆被曾国藩逗得哈哈大笑起来。
临别,文庆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道:“哎呀,光顾了闲谈,倒忘了正事。老夫的一个同乡在琉璃厂开了家字画店,很多翰林都送了字去寄卖,做成一笔店里只留三成的润资。涤生,你若不嫌失身份,不如也写几幅字送去卖卖。你一直靠着俸禄过日子,可一旦连俸禄都不能接续,你总不能不吃饭吧。——银库你亲去验看过,一千多万两的底子啊,各省再歉收一年,兵饷都不够支付,这俸禄——”
曾国藩急忙站起身道:“大人真会开玩笑,穷翰林的字可以卖得,涤生的字如何卖不得!只是不知道字画店是要裱好的还是要毛片?——涤生还没卖过字呢!”
文庆道:“照理说,应该是裱好的。”
曾国藩就愣了愣,道:“那就得等以后宽裕的时候再说了。”
文庆道:“好了,都说你数着银子过日子,还封了个‘豆腐侍郎’的官儿给你。
——咳!老夫让人去跟字画店说说,你就寄卖毛片吧。——不过咱得把丑话说前头,如果卖不掉,你可不能骂老夫啊!”
曾国藩也哈哈大笑道:“文大人哪,您老就别羞辱国藩了。——下官明日就写几幅字先送过去,随店家卖吧!”
第二天早朝,道光先就广西“匪事”布置了一下,然后道:“祁皇帝藻给朕上了个折子,请求了结银库亏额一案。朕想询问一下各位大臣,是了结还是继续审,大家都说说吧。”
众人都不言语。
道光帝只好点将:“穆彰阿呀,你认为怎么样啊?”
穆彰阿想了想回答:“回皇上话,奴才以为,劳那米这件事已是再明白不过。看他的财产,虽和银库亏额不吻合,但所差无几。广西的匪事正紧,银库的案子,奴才认为还是快快结了的好。请皇上明察。”
道光帝听了穆彰阿的话沉思了一下,正要讲话,曾国藩忽然出班奏道:“启禀皇上,臣以为劳那米的案子,不能就此结案!”
“嗯——”道光帝一愣,“曾国藩,你说说理由。”
曾国藩道:“禀皇上,臣以为,看劳那米的供词,明显有抵赖的意思。臣相信,只要对劳那米稍加用刑,案子自会水落石出。这是皇上整饬吏治的一次机会,请皇上明察。”
道光帝没有言语,停了停才道:“文庆啊,你说呢?”
文庆恭恭敬敬地回答:“回皇上话,穆中堂和曾右堂的话都有道理。臣听皇上的决断。”
道光就站起身道:“就按曾国藩的意思办吧。明日继续审劳那米,祁藻你还是主审。文庆和曾国藩协审,各部院侍郎都去旁审。杜受田,你还是回避吧。”
众大臣跪退。
第二天,曾国藩来到刑部大堂,却见祁藻和文庆早已等在那里。
一见曾国藩进来,祁藻徐徐说道:“曾侍郎,出了大事了!老夫正在和文大人商议对策,就等你来。”
曾国藩一惊,忙问:“大司寇,何事如此惊慌?”
文庆道:“劳那米在狱里服毒自杀了!——这可如何向皇上交代!”
曾国藩一下子愣在那里,许久说不出一句话。
各部院侍郎以上官员到了以后,祁藻无可奈何地把情况说了一遍。
众大臣面面相觑,做声不得。
最后,祁藻道:“老夫这就向皇上上折引咎告缺!”
道光帝将祁藻的折子留中不发,却在当晚召见了曾国藩。
曾国藩进去时道光帝正在服药,曾国藩跪在一旁静等着。
道光帝喝完药,又喘息了一阵,才道:“曾国藩哪,朕登基以来最头痛的就是银子,银子是我大清的血脉。赈灾、剿匪,哪项也离不开银子啊!——这个劳那米呀!朕怎么去见列祖列宗啊!”道光帝的眼圈开始泛红。
曾国藩没敢言语,他还猜不透皇上召见他的意思。
但道光帝却再没有下文,只管喘息起来,曹公公把皇上扶到龙榻上躺下,许久许久才见道光帝对曾国藩无力地挥了挥手。曾国藩怏怏退出。
这一夜,曾国藩辗转反侧,通身炽痒,久久不能入睡,他的癣疾又发作了。
第86节 曾星冈的死因
第二天,病中的道光帝,为银库亏额一案下达了圣谕。
谕曰:劳那米开除旗籍,斩立决。因该犯已畏罪自杀,免于行刑,该犯财产全部抄归国库。劳那米的九族男子流放新疆军台效力,女子全部送披甲人终身为奴,永不得赦。都察院稽察库藏御史以失察罪革职永不叙用,都察院稽察库藏御史一职,不再放缺。署户部侍郎杜受田以失察罪罚薪六个月,降二级处分,暂署翰林院侍讲学士。刑部大牢所有官、差,以看守不力罪全部革职。协办大学士、刑部尚书祁藻以用人失当罪罚薪六个月。钦此。
此谕只有罚没有奖。
转天,满朝文武都知道,皇上病情加重了。
曾国藩的心情开始惆怅起来。
这天的午后,曾国藩把手头的几件公事分派妥当,忽然想起修缮湖广会馆的事来。于是决定,放轿湖广会馆。
湖广会馆的账房夫子正在自己的房里滋滋地喝茶,一听曾国藩到,倒把他吓了一跳,手忙脚乱地就往外迎;先是一只手打翻了桌面上的茶壶,一回身又踢倒了墙角的废纸篓子,开门往外跑时,又因为眼睛不好和曾国藩撞了个满怀。他原本一肚子的怨气,正要借机发作,便随手一掌打过来,嘴里骂着:“不长眼的东西,一个二品侍郎,就把你慌成这样,要是皇上驾到,你不得尿裤子呀?”
曾国藩被打得满脸通红,一时愣在那里,进不是,退又不是。
老夫子打完骂完,见来人还堵着门不动,这才抬头细看,却原来挨打的正是曾国藩。
“唉呀!”老夫子大叫一声,翻身跪倒,开始连连请罪,“小的该死!小的该死!”
曾国藩好半天才醒过神来。
他边笑边道:“老夫子啊,本部堂才仅是个二品官你就吓成这样,要是皇上驾临,恐怕真尿裤子了,对不对呀?”
账房伸手就给自己来了个巴掌,打完道:“小的说嘴,该打!还望大人别计较了!”
曾国藩道:“快起来吧。让茶房去把所有的执事、监理请来,本部堂有话说。”
账房一骨碌爬起来,一边给曾国藩放座,斟茶,一边打发人飞跑着去请在京的执事们。
曾国藩坐下品茶,账房道:“大人哪,您老人家为长沙会馆题的对联‘同科十进士;庆榜三名元’海内闻名,什么时候也给咱湖广会馆题几个字啊?”
曾国藩没有搭话,而是让他把大账搬出来,想对一下账,尽一尽执事的职责。
账房就开了议事大厅,请曾国藩坐定。这才着人把几个大账簿搬进来,请曾国藩过目。曾国藩大略翻了翻,见条条款款也还清楚,便放在一边,开始边品茶边思考会馆修缮一事。
曾国藩问账房夫子:“德祥啊,依我看哪,这会馆的修缮规模往下压一压吧,就照着现存的银子怎么样?”
账房夫子名叫骆德祥,是广西布政使骆秉章的侄子。骆秉章籍隶广东花县,两榜出身,在翰林院做侍讲学士时,与太常寺卿唐鉴同在湖广会馆任执事。后来会馆账房出缺,骆秉章便把侄子荐了过来管账,倒也没出什么大错。曾国藩与骆秉章在京师时处得也较融洽。
骆德祥虽长曾国藩多岁,但对曾国藩一直以叔父待之。
骆德祥恭恭敬敬地回答:“回大人话,如果大人坚持这么做,奴才自无话说。——但奴才以为,如果大人发一倡议,集上几万银子还是容易的。”
曾国藩没有接话茬,而是话锋一转道:“老夫子啊,你的叔父在广西怎么样啊?”
骆德祥答:“回大人话,叔父月初曾有一信给小的。广西匪患严重,叔父在广西官做得不开心哪!——叔父不同于大人,大人名气大,一呼百应,圣恩又好。叔父的为人别人不知,大人还不知吗?”
曾国藩道:“门兄是个肯办事的人,只是脾气犟些。”门是骆秉章的字。
骆德祥正要接口,人报翰林院侍讲学士李文禄来到。李文禄籍隶湖北,也是湖广会馆的监理,是曾国藩的老部下了。
随后,翰林院检讨梅怡、编修曾照均也赶到。这二位是新推举出来的执事,也都是曾国
藩的属下。
除光禄寺卿李言安到外地办差未回,执事们算是来全了。
众人见过礼,茶房摆上一溜五只茶碗,众人边品茶边开始议事。
“大人哪,”梅怡当先讲话,“两湖的京城学子想发起成立个什么同乡会,不知这事可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