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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让我觉得自己不文明,黛西,”我喝第二杯虽然有点软木塞气味却相当精彩的红葡萄酒时坦白地说,“你不能谈谈庄稼或者谈点儿别的什么吗?”
我说这句话并没有什么特殊的用意,但它却出乎意外地被人接过去了。
“文明正在崩溃,”汤姆气势汹汹地大声说,“我近来成了个对世界非常悲观的人。你看过戈达德这个人写的《有色帝国的兴起》吗?”
“呃,没有。”我答道,对他的语气感到很吃惊。
“我说,这是一本很好的书,人人都应当读一读。书的大意是说,如果我们不当心,白色人种就会……就会完全被淹没了。讲的全是科学道理,已经证明了的。”
“汤姆变得很渊博了。”黛西说,脸上露出一种并不深切的忧伤的表情。“他看一些深奥的书,书里有许多深奥的字眼。那是个什么字来着,我们……”
“我说,这些书都是有科学根据的,”汤姆一个劲地说下去,对她不耐烦地瞅了一眼,“这家伙把整个道理讲得一清二楚。我们是占统治地位的人种,我们有责任提高警惕,不然的话,其他人种就会掌握一切且
“我们非打倒他们不可。”黛西低声地讲,一面拼命地对炽热的太阳眨眼。
“你们应当到加利福尼亚安家……”贝克小姐开口说,可是汤姆在椅子沉重地挪动了一下身子,打断了她的话。
“主要的论点是说我们是北欧日耳曼民族。我是,你是,你也是,还有………”稍稍犹疑了一下之后,他点了点头把黛西也包括了进去,这时她又冲我睡了眨眼。“而我们创造了所有那些加在一起构成文明的东西——科学艺术啦,以及其他等等。你们明白吗?”
他那副专心致志的劲头看上去有点可怜,似乎他那种自负的态度,虽然比往日还突出,但对他来说已经很不够了。这时屋子里电话铃响了。男管家离开阳台去接,黛西几乎立刻就抓住这个打岔的机会把脸凑到我面前来。
“我要告诉你一桩家庭秘密,”她兴奋地咬耳朵说,“是关于男管家的鼻子的。你想听听男管家鼻子的故事吗?”
“这正是我今晚来拜访的目的嘛。”
“你要知道,他并不是一向当男管家的。他从前专门替纽约一个人家擦银器,那家有一套供二百人用的银餐具。他从早擦到晚,后来他的鼻子就受不了啦……”
“后来情况越来越坏。”贝克小姐提了一句。
“是的。情况越来越坏,最后他只得辞掉不干。”
有一会儿工夫夕阳的余辉温情脉脉地照在她那红艳发光的脸上她的声音使我身不由主地凑上前去屏息倾听——然后光彩逐渐消逝,每一道光都依依不舍地离开了她,就像孩子们在黄昏时刻离汗一条愉快的街道那样。
男管家回来凑着汤姆的耳朵咕哝了点什么,汤姆听了眉头一皱,把他的椅子朝后一推,一言不发就走进室内去。仿佛他的离去使她活跃了起来,黛西又探身向前,她的声音像唱歌似的抑扬动听。
“我真高兴在我的餐桌上见到你,尼克。你使我想到一朵——一朵玫瑰花,一朵地地道道的玫瑰花。是不是?”她把脸转向贝克小姐,要求她附和这句话,“一朵地地道道的玫瑰花?”
这是瞎说。我跟玫瑰花毫无相似之处。她不过是随嘴乱说一气,但是却洋溢着一种动人的激情,仿佛她的心就藏在那些气喘吁吁的、激动人心的话语里,想向你倾诉一番。然后她突然把餐巾往桌上一扔,说了声“对不起”就走进房子里面去了。
贝克小姐和我互相使了一下眼色,故意表示没有任何意思。我刚想开口的时候,她警觉地坐直起来,用警告的声音说了一声“嘘”。可以听得见那边屋子里有一阵低低的、激动的交谈声,贝克小姐就毫无顾忌地探身竖起耳朵去听。喃喃的话语声几次接近听得真的程度,降低卜去,又激动地高上去,然后完全终止。
“你刚才提到的那位盖茨比先生是我的邻居……”我开始说。
“别说话,我要听听出了什么事。”
“是出了事吗?”我天真地问。
“难道说你不知道吗?”贝克小姐说,她真的感到奇怪,“我以为人人都知道了。”
“我可不知道。”
“哎呀……”她犹疑了一下说,“汤姆在纽约有个女人。”
“有个女人人?”我茫然地跟着说。
贝克小姐点点头。
“她起码该顾点大体,不在吃饭的时候给他打电话嘛。你说呢?”
我几乎还没明白她的意思,就听见一阵裙衣悉碎和皮靴格格的声响,汤姆和黛西回到餐桌上来了。
“真没办法!”黛西强作欢愉地大声说。
她坐了下来,先朝贝克小姐然后朝我察看了一眼,又接着说:“我到外面看一下,看到外面浪漫极了。草坪上有一只鸟,我想一定是搭康拉德或者白星轮船公司 ① 的船过来的一只夜莺。它在不停地歌唱……”她的声音也像唱歌一般,“很浪漫,是不是,汤姆?”
①两家著名的英国轮船公司,专营横渡大西洋的业务。
“非常浪漫。”他说,然后哭丧着脸对我说,“吃过饭要是天还够亮的话,我要领你到马房去看看。”
里面电话又响了,大家都吃了一惊。黛西断然地对汤姆摇摇头,于是马房的话题,事实上所有的话题,都化为乌有了。在餐桌上最后五分钟残存的印象中,我记得蜡烛又无缘无故地点着了,同时我意识到自己很想正眼看看大家,然而却又想避开大家的目光。我猜不出黛西和汤姆想什么,但是我也怀疑,就连贝克小姐那样似乎玩世不恭的人,是否能把这第五位客人尖锐刺耳的迫切呼声完全置之度外。对某种性情的人来说,这个局面可能倒怪有意思的——我自己本能的反应是立刻去打电话叫警察。
马,不用说,就没有再提了。汤姆和贝克小姐,两人中间隔着几英尺的暮色,慢慢溜达着回书房去,仿佛走到一个确实存在的尸体旁边去守夜。同时,我一面装出感兴趣的样子,一面装出有点聋,跟着黛西穿过一连串的走廊,走到前面的阳台上去。在苍茫的暮色中我们并排在一张柳条的长靠椅上坐下。
黛西把脸捧在手里,好像在抚摩她那可爱的面庞,同时她渐渐放眼人看那人鹅绒般的暮色。我看出她心潮澎湃,于是我问了几个我认为有镇静作用的关于她小女儿的问题。
“我们彼此并不熟识,尼克,”她忽然说,“尽管我们是表亲。你没参加我的婚礼。”
“我打仗还没回来。”
“确实。”她犹疑了一下,“哎,我可真够受的,尼克,所以我把一切都差不多看透了。”
显然她抱这种看法是有缘故的。我等着听,可是她没再往下说,过了一会儿我又吞吞吐吐地回到了她女儿这个话题。
“我想她一定会说,又……会吃,什么都会吧。”
“呃,是啊。”她心不在焉地看着我,“听我说,尼克,让我告诉你她出世的时候我说了什么话。你想听吗?”
“非常想听。”
“你听了就会明白我为什么会这样看待——一切事物。她出世还不到一个钟头,汤姆就天晓得跑到哪里去了。我从乙醚麻醉中醒过来,有一种孤苦伶仃的感觉,马上问护士是男孩还是女孩。她告诉我是个女孩,我就转过脸哭了起来。‘好吧,’我说,‘我很高兴是个女孩。而且我希望她将来是个傻瓜——这就是女孩子在这种世界上最好的出路,当一个美丽的小傻瓜。”
“你明白我认为反正一切都糟透了,”她深信不疑地继续说,“人人都这样认为——那些最先进的人。而我知道。我什么地方都去过了,什么也都见过了,什么也都干过了。”她两眼闪闪有光,环顾四周,俨然不可一世的神气,很像汤姆,她又放声大笑,笑声里充满了可怕的讥嘲。“饱经世故……天哪,我可是饱经世故了。”
她的话音一落,不再强迫我注意她和相信她时,我就感到她刚才说的根本不是真心话。这使我感到不安,似乎整个晚上都是一个圈套,强使我也付出一份相应的感情。我等着,果然过了一会儿她看着我时,她那可爱的脸上就确实露出了假笑,仿佛她已经表明了她是她和汤姆所属于的一个上流社会的秘密团体中的一分子。
室内,那间绊红色的屋子灯火辉煌。汤姆和贝克小姐各坐在长沙发的一头,她在念《星期六晚邮报》给他听,声音很低,没有变化,吐出的一连串的字句有一种让人定心的调子。灯光照在他皮靴上雪亮,照在她秋叶黄的头发上暗淡无光,每当她翻过一页,胳臂上细细的肌肉颤动的时候,灯光又一晃一晃地照在纸上。
我们走进屋子,她举起一只手来示意叫我们不要出声。
“待续,”她念道,一面把杂志扔在桌上,“见本刊下期。”
她膝盖一动,身子一直,就霍地站了起来。
“十点了,”她说,仿佛在天花板上看到了时间,“我这个好孩子该上床睡觉了。”
“乔丹明天要去参加锦标赛,”黛西解释道,“在威斯彻斯特那边。”
“哦……你是乔丹·贝克。”
我现在才明白为什么她的面孔很眼熟——她带着那可爱的傲慢的表情曾经从报道阿希维尔、温泉和棕榈海滩 ① 的体育生活的许多报刊照片上注视着我。我还听说过关于她的一些闲话,一些说她不好的闲话,至于究竟是什么事我可早已忘掉了。
①美国几个著名的旅游胜地,贝克小姐曾多次前往参加高尔夫球赛。
“明天见,”她轻声说,“八点叫我,好吧?”
“只要你起得来。”
“我一定可以。晚安,卡罗威先生。改天见吧。”
“你们当然会再见面的,”黛西保证道,“说实在,我想我要做个媒。多来几趟,尼克,我就想办法——呃——把你们俩拽到一起。比方说,无意间把你们关在被单储藏室用啦,或者把你们放在小船上往海里一推啦,以及诸如此类的方法……”
“明天见,”贝克小姐从楼梯上喊道,“我一个字也没听见。”
“她是个好孩子,”过了一会几汤姆说,“他们不应当让她这样到处乱跑。”
“是谁不应当?”黛西冷冷地问。
“她家里人。”
“她家里只有一个七老八十的姑妈。再说,尼克以后可以照应她了,是不是,尼克?她今年夏天要到这里来度许多个周末。我想这里的家庭环境对她会大有好处的。”
黛西和汤姆一声不响地彼此看了一会儿。
“她是纽约州的人吗?”我赶快问。
“路易斯维尔 ① 人。我们纯洁的少女时期是一道在那里度过的。我们那美丽纯洁的……”
①路易斯维尔(Louisville),美国南部肯塔基州的城市。
“你在阳台上是不是跟尼克把心里话都讲了?”汤姆忽然质问。
“我讲了吗?”她看着我,“我好像不记得,不过我们大概谈到了日耳曼种族。对了,我可以肯定我们谈的是那个。它不知不觉就进入了我们的话题,你还没注意到哩……”
“别听到什么都信以为真,尼克。”他告诫我道。
我轻松地说我什么都没听到,几分钟之后我就起身告辞了。他们把我送到门口,两人并肩站在方方一片明亮的灯光里。我发动了汽车,忽然黛西命令式地喊道:“等等!”
“我忘了问你一件事,很重要的。我们听说你在西部跟一个姑娘订婚了。”
“不错,”汤姆和蔼地附和说,“我们听说你订婚了。”
“那是造谣诽谤。我太穷了。”
“可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