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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爷。”汉子的嗓音里有了隐约的颤。
“你走罢。”
径自越过汉子,川戊托一把兄长摇摇欲坠的身,还是笑。
“离开上京前,我不想再脏了手。”
说话里,瞥一眼几欲前来上枷的众人,川戊的眸子似是要烧起来。
“这一路,我不会再松开大哥一丝一毫。若要绑,便连我一道绑了。”
突然间,众人似乎就生了怯,那银晃晃的枷锁,终究也没了派上用场的可能。所有人只是默默地看着,看变成血人的三皇子,紧紧驮拥着破絮一般的大皇子,渐行渐远。
长秋,尽。
☆、雁荡
雁荡城,居国北疆。经年飘雪,雁飞无过。那是一座被世人遗忘的城池,囚禁了些许被世人遗忘的人。
一场雪,整整持续了半月。
晌午时分,雪终于停了下来,天却独独不肯放晴。风也是厉,呼啸而过时,卷了大团的雪沫子,险险断了世人吐纳。所以,即便停了落雪,天地间却依旧被风雪扫荡。
川戊一脚踏进雁荡城的破败城门时,俨然成了个雪裹的人。骑不得马,只能徒步而行,一脚踩进雪地,那雪能直接淹到腿根子。肩上扛了只麋鹿,腰上还挂了几只死兔子,走得时候久了,连人带兽披了雪衣,就连眉梢唇角都结了冰碴。而身后跟着的浩浩荡荡一众人,也不见得好到哪里去。远处望了,直觉是一群雪人蹒跚而行。
却人人都是喜气洋洋。
也是。经年飘雪的雁荡城,只在每年暮春时节有三两月份稍融了冰雪露出久违土地。农耕自然成了奢求,连带着谷物都贵过了黄金。满城子的人为求生计,虽不至过着茹毛饮血的日子,但日日靠着大山里的牲畜裹腹也成不争事实。只是,大山再富饶,也经不起几百张嘴经年索取。
所以,说是雁荡城里养了一群饿鬼,也不算言过。
不,该是说,雁荡城,是饿鬼之城。
是炼狱。
走在最前的川戊,停下来喘气的光景,顺势抹一把快要被冰糊住的眼,唇角那一抹似笑非笑愈发清凉起来。六年,弹指一挥。没有死在半路,到了雁荡城后却也生了恐。以为会饿死冻死,没想到最后也挣扎着活了下来。仗着多年习武的那点身家底子,挑选了城里的所有壮丁时时操练,定期去往深山狩猎。捕了猎物回来,血肉裹腹,皮毛拿去百里外的城镇换日常用度,养活了自家人,居然也能顺带着养活了一城的饿鬼。
不是不开心的。
更何况,这次大雪封山前的最后一次进山,捕到的猎物远远超过往昔,足够支撑着满城人度过即将到来的百日严寒。
这么想着,川戊微微一笑,招呼一声后继续卖力起了脚。
等一众人浩浩荡荡进了城,早早守在外的老幼妇孺们就欢天喜地得迎了上来,一时间沸沸扬扬地,似乎连苍穹上的阴霾都被冲淡了不少。好不容易冲开一点缝,川戊急急扛着死鹿就朝城内西北角走。走得急了,极寒的冬月天呢,居然也能生了些汗湿。及至瞧见那一处简陋的茅草别院时,川戊才算真正笑出来。
“哥,我回来了!”
远远喊一声,最后几步路委实不愿再费力浸雪了,索性提一口气翻进了院子,扛了一路的死鹿随手扔在院里,腰上的兔子都顾不得解下来的,人已经冲进了房。
空荡荡的茅草房,泥胚的墙,砖瓦砌成的矮桌,砖瓦砌成了床。没有桌椅摆设,没有火盆炉灶。有的,是个半倚在墙边盖着一床补丁摞补丁的薄被的男人,身下还铺着一层同样摞补丁的薄褥子。
那人,是川巳。
“哥!”
喊完,人已经扑上了床。饿狼样扑上去的川巳,挂了满腰的兔子冻成了坨,砸得床咚咚作响,连带着把川巳一道砸得脸铁青。始作俑者还不自觉,咯咯笑里抬了头,一脸欠扁状。
“我走了这些天,想我了没有?”
川巳一手拐砸上川戊的脸。
“想个屁!你这是准备砸死我?滚开。”
“心急嘛。”
委委屈屈摸着脸上被砸的地,川戊装委屈撇嘴,还作势来回揉。只是早已冻僵的脸,这会就算真正切块肉下来也不觉疼,不过挨了一下打,哪里来得痛?装腔作势半晌,自己没忍住,倒又噗嗤一声笑出来。
“只顾着进门了,哪有功夫把兔子解下来啊。”
边说着,已经开始动手解腰上挂着的死兔子。只是冻僵的指这会充分显现了不便,当时捕到时又怕半路掉了,一只只都用绳子打了死结。如今再解,倒成了天大的难处了。
努力了半晌,一只兔子没解下来,川戊再抬头时,脸上倒真委屈了。
“手冻僵了,解不下来,待会再解行不行啊?”
川巳翻个白眼,没搭腔。
川戊又委屈,又没辙,也只能扁着嘴继续努力。正低头纠结着怎么解时,眼里突然多了只惨白的手。缓慢却又坚定地探了来,修长却无力的指慢慢搭上绳结,良久,竟是笨拙地开始解起死扣来。
川戊一下就愣了。
“你走的第三日上,手开始有了知觉。”
川巳一直低着头,似是集中了精力与川戊腰间的绳结奋斗,嘶嘶作响的喉间却有了难掩的颤。川戊不言不语地,僵着身子任凭川巳动作,不多会,却觉脸颊开始热乎乎地痛起来。
抬手一抹,满手的泪。
☆、浮屠
后来,还是把死透的兔子解了下来。
当然,指望一双几近冻残亦或者筋骨筋断的手,要解开诸多死结还是太强人所难了些。解了两兄弟窘处的,是前来送饭的冬小。冬小冬小,但看那名也能知了,是生在冬月里的孩子。就住在不远处,往日里川戊领着城里壮丁进山打猎时,全靠冬小娘来照料川巳。一来二去熟络了,就算明知这破院里住着的是高高在上的皇子,瞧在眼里也没了威慑。人虽小,心眼儿却是活得很,只可惜生在这饿鬼城里,十五六的孩子了,却像个被雪捂住的小萝卜头,总也拔不了个。不过好在性子讨喜,倒也惹人喜爱。
那会,冬小提着饭篮蹦蹦跳跳进房时,一眼瞥见屋里情形还被吓一跳。大皇子低垂着头,手搭在三皇子腰上,全身打颤。三皇子没动作,眼泪却是哗哗地流。怎么瞧,都像是因为解不开死扣拿不下兔子而急煞了两人。这么想着,冬小奸笑了一声就放了篮子上去解围。
“三叔,不就是解不开扣吗?至于哭得那么惨?”
说话里,早就利索着解开了绳扣。穿成一串的兔子扑通扑通坠了地,也叫川戊回了神。眼泪还没擦干的,倒是先记得抬手给了冬小一个爆栗子。
“唉哟!”冬小怪叫一声,捂着脑门就跳到了一旁。
“死小子,谁为个兔子哭了!还有,我是你三哥,不是三叔!”
川戊龇牙咧嘴装恶煞,可惜效果欠佳。川巳不着痕迹收回了手,倒也跟着浅笑起来。
“本来就一把年纪,又弄得满脸胡茬,他就是喊你三伯也不为过。”
“就是,就是!”冬小跟着做鬼脸。
剜一眼冬小,川戊也懒得再跟个小鬼计较,哼一声里矮身提了死兔子就往外走。冬小还唯恐天下不乱,冲着川戊背影又阴阳怪气喊了一嗓子。
“三叔,待会兔子皮剥不下来记得喊我去帮忙,别又急哭了。”
祸从口出。
本来已经走到门边的川戊,呼啦一下转了身扑回来,二话没说起脚就踹上了冬小的尊臀,动作当真快狠准。
“死小子,我先让你哭个够!”
“啊,杀人啦!”
一屋子的鸡飞狗跳。
对此早就见怪不怪的川巳,回应也不过是扭过头去闭上眼自断六根不闻不问。
闹腾了半晌,踹得心满意足的川戊长舒一口气收了脚,冬小却还嚎得惊天动地。看不过去,再补上一脚后,川戊这才嘬着牙花子开了口。
“嚎够了没?够了就起来跟我出去收拾兔子。”
不说还好,一开口,冬小嗷一嗓子嚎得更惨了。
川戊翻个白眼,硬生压下再多补一脚的心后长手一抓,左手兔子右手冬小的就出了房门。乍出房门,裹着雪沫子的寒风迎面扑来,川戊一记喷嚏差点震碎了胸腔子。免不了嘀咕一声骂天,居然就让嚎得死去活来的冬小登时止了哭,还噗嗤一声笑出来。
“不嚎了?”川戊恨恨。
也真是好笑,前一刻明明还哭喊得地动山摇的主,这会居然说停就停。抬了脸时,哪里能瞧见半滴泪珠子?一张小脸倒是因着扯着嗓子干嚎半晌而染了些红晕。
冬小一咧嘴,笑得没心没肺。
“不嚎了,没劲嚎不动了。”
川戊又想一脚踹上冬小的脸。
倒也只是想想。随手扔了冬小,川戊一腔子心思悉数放回到收拾死兔子上来。闹够了的冬小倒挺看眼神,乖乖爬起来凑到川戊跟前,不忘体贴地递了剥皮的刀过来。川戊瞥一眼冬小,哼哼两声算是完了事,接过刀就开始收拾起死兔子来。
冬小就乖乖蹲在一旁眼巴巴地看,然后例行公事样汇报各种有聊无聊事。
“你的这些天,大哥一直都按时吃饭,你吩咐煮的药也一剂没落下。不过前两日上,大哥喝完药就呕了一口血,把我娘吓个半死。问大哥,他只说是血不归经,不是什么紧要事。”
川戊手一顿。
“呕了几次?”
“就那一次,吐出口浓黑浓黑的血,还咳了大半日。”冬小托着脑袋,眉头皱得死紧。“后来几天,大哥一直咳一直咳,像是能把肺都咳出来,饭也吃不进多少。我娘担心,好几次想进山去找你,都是大哥拦着不许去。没办法,只能把你留下的草药全煎了给他喝,总算止了咳。你回来前,大哥还黑着脸吓我,不许我把这事告诉你。”
川戊手一抖,好好一颗兔子脑袋就被捏成了饼。
冬小悄悄咂舌,下意识捂上了自个脑袋。
“三哥,你别担心,现在不是没事了?大哥说了,只是因为天冷得突然,旧伤小作而已。”
所以,拜托别再露出那种想要把人脑袋也捏扁的表情出来。
“还有别的事吗?”
“啊,对了,城里新搬来个哑巴女人,好像是叫阿江还是阿水的。”
偷偷瞥一眼川戊,觉得不会再动怒了,冬小这才继续开了口。
“是你们进山后的第二天来的。一个人架了辆牛车来,像是带了全部家当。老族长亲自见了那个女人,连比划带写字的,总算弄清楚了那女人的来历。”
“哦?”川戊挑眉,利索着割开兔子脖子放血。“什么来历?”
“是打南边来的,娘家人全死了,好像是惹了仇家。又跟丈夫失散,在南边活不下去了,才跑来这儿避难。族长见她可怜,就让她留下了,还派了几个人去帮她安置下来。就住在操练场边的茅舍里。后来她自己在外面支了个棚子,做些豆花来叫卖,没钱买的拿东西换也行。”
“豆花?”川戊皱了眉。“翻空了城也找不出颗多余的豆,她拿什么做豆花?”
“嘿嘿,这你就不知道了吧?当初她来时赶着的牛车上,除了些简单日用,剩下的全都是豆子,一筐一筐的,分量足得很呢。刚来那天,她还每家每户都送了些当谢礼。三哥,你有空了就去她那摊子上尝尝她做的豆花,啧啧,比皇宫里的东西都好吃呢。”冬小啧着嘴,一脸的神往。“我拿一双筷子跟她换了一大碗豆花,足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