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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恩典的手段来榨取她心血凝成的果实,这是对她的践踏和侮辱!她越想越气愤,从矮几上蹦了起来:“勒索!涂了甘饴的勒索!卧子兄,难道你已应承了不成?”
子龙摇摇头。
河东君破涕为笑了:“卧子兄,不愧为弟之知音也!”
子龙此刻的心中,可以用忧心如焚一语来描绘。甲戌会试就在秋天,他们即将启程去京都赴会试。他试着开导着河东君说:“柳子,你知道,我们就要北上准备会试,你的去留未能定夺,我们可不安哪!”他深情地看了河东君一眼,“我们怎能让钱横如愿以偿呢!一个人在不得已之时,有时也不免要做点违心之事。柳子,大丈夫应能屈能伸!”
河东君心里很明白,子龙和待问为她能留下多方奔走,她理解,她感激,为此,她本想答应子龙的要求,可是,她实在忍不下这口气,被人家驱赶,还要去迎合人家,她忍受不了,泪水不禁从眼眶里溢了出来,她回答说:“卧子兄,求你谅解柳隐。我是决不会写的!我理解你的一片苦心和情意。你安心地去会试吧!你别担心我!”
子龙是了解河东君性格的,他这样劝她,是希望她能留下来,见她如此坚决,他又后悔了,也许她会误会他,以为他要去赴会试,就劝她委曲求全?“柳子!子龙理解你!不写也罢。放心吧,陈子龙不叫钱横放弃驱逐令,决不离开云间!宁可放弃甲戌会试,也要让你留下!”
河东君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了,她明白,会试对于一位有理想有抱负的江东才人来说,重于一切,甚至重于生命。他们潜心攻读,矻矻求索,为的就是这一天!为的就是得到功名!有了功名,他们才能施展抱负,酬答社稷和父老。他宁可放弃这等待日久的机运,为她奔走,这情这义,重于泰山,深似东海!河东君被感动得泪水满面!可她怎么可以让他这样呢!她决不能让他为她误了前程!她“扑通”一声跪在子龙面前说:“兄长,小弟求你了!你决不可为了小弟这点小事而误了会试大事!那样,小弟会遗憾终生的。你安心地去吧,决不能误了考期!你我会有再逢那一日的。”
子龙一下慌了神,忙伸手要扶她起来,河东君却坚决地说:“兄长若不答应小弟,弟就永不起来!你也别想再见到弟了!”
子龙不知如何是好,他决不会丢下她就那么走的!可他如果这样回答她,她还不知会干出什么事来,他只好说:“你起来吧,我答应你!”说完就告辞而去。
第二部分 河东君痴情断琴弦第24节 多情自古伤离别
子龙铁下了心,不解决河东君留住松江的问题,他决不离开。待问也自愿推迟启程日期。他们相约不仅要瞒住家人,也要瞒住河东君。他们分头拜访了好几位对知府有些影响的乡贤,请他们去说服钱大人改变初衷。子龙又再次求见钱横。
河东君的才华。又一次勾起了钱横的隐衷。那日,他在书房里又一次拿起河东君那封信,他的独养子进来见有柳河东君的具名,顿时兴奋得满脸通红,奔回自己的房间,取来了卖赈那日他得到的一张柳书,献宝似的捧给他父亲观看。钱横板起面孔教训了儿子一通,但留下了那轴书。待儿子走后,他展开仔细观看,赞之不绝。继之,他又悲哀起来。不是自诩,他乃江左文坛泰斗钱谦益的族侄,又是他的得意弟子,他自认爱才识才,他多么希望能将自己的儿子造就成学富五车的才人啊!可是,这小子却偏偏不成器,不能诗,不能画,亦不会书。都十六岁了,还一味只爱骑马,舞刀弄剑的。这使他大失所望,常常为此叹息不已。他有种种雅好,收藏名家字画,是他雅好之一。总想有那么一日,他的收藏压倒他的族伯老师钱谦益,跃居琴川(常熟别称)之首,海内无可比肩。而且希望他的儿子能从他的收藏中得到启迪和熏陶,成为一代大儒。面对着河东君的书牍,他又想起了曾想过千百次而未想通的问题,为何这样的奇才出自青楼?天地为何如此不公?他愤愤不平起来。听报陈子龙求见,他嘲讽地一笑,代那个姓柳的妇人送书来吗?就传话下去:“有请!”
子龙施过礼,向他致歉说:“柳隐偶染小恙,惟恐写不出叫知府大人满意之书,只好待病愈之后,再书呈教,乞知府大人宽谅。”
钱横笑了起来,子龙两手空空进来时,他就明白了就里,这段歉词不过是陈子龙的遁词也!早就听传,那个刁妇性傲,她不愿就范,已在他意料之中。陈子龙就要去京赴会试,不必得罪他,给他一个顺水人情岂不更好!待他一走半年一载,他还不能找个更好的借口赶走那女人吗,他既可得到几社文士的好感,还能博得一个爱才怜才的美誉,何乐而不为!
“无妨,无妨。本府已见过她的诗书,确小有才气!”他说。又把他如何如何去说服缙绅、乡贤,取得了他们同情和谅解,才得以取消前议,向子龙渲染一遍,俨然是当今伯乐了。突然,他又来了个转折,说缙绅众议一致,勒令她停止参与文会唱酬和出售书画。他说到这儿,加重了语气:“若有违逆,书画没收,本府将采取堵截措施,以维护我郡邑风范道德。”
“流氓!恶吏!”子龙在心里诅咒着,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河东君是个奇才,钱横想以收回驱逐令来达到控制河东君诗书画广为流传的目的。可子龙又不得不起身向钱横施礼,感谢他收回驱逐河东君的成命,但他认为两个停止无法执行。即使柳隐恪守禁令,但也无法禁止他人上门求书,也不能拒绝文友来访唱和!就是郡首下令张布于市,也不一定能堵截得了!
“啊?”钱横诡谲地反问道,“贤契,你的高见呢?”他暗自高兴陈子龙上当了。
“请大人斟酌自定吧!学生再次向大人致谢!承蒙大人厚爱,学生不胜感激,告辞了!”
子龙以为驱逐之事像一场风暴已经过去了。他虽然推迟了启程日期,减少了会试前的准备时间,毕竟还能赶上会试。钱大人对河东君的两个禁令,也许会不了了之,他也就没有向河东君提及此事,当即就准备启程。
可是,就在他即将启程之时,书市的榜栏上,突然出现了一纸禁止柳隐与文士唱酬吟咏和出售书画的文告。
河东君得知,嫣然一笑。看了在座的子龙、待问一眼,自我调侃地说:“柳隐时来运转了!就要走红了。知府大人为我宣扬,岂不要闻名遐迩,尽人皆知!”她从柜下捧出一坛酒,对阿娟说:“取杯来,得庆贺一番!”她先斟了两杯,捧到子龙和待问面前,“两位兄长,感谢你们为我奔波,小弟别无所有,只此一杯淡酒谢深情!”
阿娟也给她斟满一杯,她端起说:“来!满饮一杯!”
阿娟又给他们一一斟上,河东君又举起杯说:“这一杯,应为知府大人干!感谢他对我的厚爱!来!干!”
河东君爱酒,友人们常戏称她为酒仙。她一连喝了数杯,没有一点醉意,也看不出她在借酒浇愁,仿佛她真的很快乐,笑声朗朗,絮语不休:“我柳隐可称个人物了!有哪个女人能与我相匹敌?就是男子,也不尽能享有我这等荣耀!我竟上了知府大人签署的文告!知府大人真是把我看得相当的了不起了!用命令来驱逐我不成,又用文告来限制我的行动。仅此一点,可见柳隐存在的分量,存在的必要和光荣!陈、李二兄,我说得对吗?”
未等他们回答,她又吩咐阿娟:“斟酒!”
子龙见她显出了醉态,很是不安,他和待问即将北上去赴会试,留下她在这风浪口上,他很不放心。他一直没有把北去的具体日期告诉她,怕她经受不起。现在,他不得不说了,让她自我保重。他示意阿娟不要再给她斟酒,郑重其事地说:“河东君,后天我们就要启程往京师应试去,望你善自保重,以求平安无事!”
河东君的心仿佛被酒精点燃了又突然遇上了大雨,火苗蹿了两下,灭了。她在孟浪的酒境中清醒过来,感到一种钻心的孤独,有如一个就要被母亲抛下的婴孩,失去了依持,在接二连三的打击面前,就是他们的友情支撑着她去搏斗,去较量的!人的感情就是那么怪,日日相见,不易显现友情的深浅,一旦别离,就会产生一种难以割舍的依恋,往事也在瞬间涌上心来!
待问在一心一意为她题跋;子龙沉凝在她的诗稿中;待问爽朗的笑语,子龙亲切的注视,子龙策马向她奔来,挡住她面前的湖水,满眼的忧伤,她骑在马上,踽踽行吟在白龙潭堤埂上,子龙为她牵马。子龙的背影,久久占据了她的视线
顷间,这一切又梦也似的消逝了。她惊恐地睁大了眼睛,望着子龙,她想高声呼唤:“带我去!”又想伸出双手去拽住子龙。可是,她双唇抖了抖又合上了,她的手臂怎么也抬不起来。当她的视线碰到子龙的目光,她慌乱了,羞怯地低下了头,声音也颤抖了:“后天?”
子龙点了下头:“此一去,不知何时归来。你们的日子,将作何安排?”
河东君心中装的尽是离情别绪,至于今后的生活,她没去想,想也无用,只得听其自然,天生我材必有用,知府不让卖书,也饿不死,她故作轻松地说:“祝二位兄长高攀桂蕊,金榜题名,柳隐一心在此专等捷报,望二兄早日衣锦荣归。”
待问插话说:“愚兄再给你写几张”
“李兄对我的关照已够多的了,弟不敢再领受。俟兄衣锦荣归之时,再为小弟染翰挥毫吧!”她畅然一笑,“知府大人都如此器重于我,兄长为何这样小看我?”
“哈哈哈柳弟!愚兄不得不甘拜下风了!”待问朗然地笑了起来。
子龙仍然默默地看着河东君。
离愁像洪水那样突然淹没了她,她亲自执壶为他们斟酒,端起杯说:“这杯淡酒,为两兄送行,祝愿二位一路平安,金榜高中,实现报效国家,施展雄才大略的抱负!远在白龙潭的小弟,专候佳音。”说着,泪水扑簌簌地滴进了酒里。她咕咕咚咚喝个干净,豪迈地一亮杯底说:“兄长不用记挂我的安危,弟有忘忧解愤的秘诀,又有逢凶化吉的良计。请两兄放心。”
送走两位友人,河东君仍然不能平静下来。子龙的影子就像自己的影子那样跟着她,她这才敢证实一股新的情流,早在她心底涌起,拭不掉,驱不去。子龙不似宋徵舆,他深沉,有种强大的自制力,他的爱总是深深隐藏在具体的关切和默默注视之中,她不是没有觉察,前车之鉴使她只能视为师友,兄长,知己。徵舆辜负了她的挚爱,挫伤了她的心,使她从幸福的狂热追求中冷却下来。子龙没有因此轻视她,而是以更为深沉的爱来安慰她受伤的心,鼓励她去继续追求幸福,然而,她却胆怯了,不敢去响应子龙的呼唤,她害怕等待着她的是更为苦难的深渊。
忆起陈夫人那像长着钩子似的锐利目光,她就不寒而栗,她是那个家庭冒昧的闯入者!可是,子龙的目光,又是那样使她不安。他的忧郁是因得不到她的呼应而起?还是因为远别而生?倘若那深藏在他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