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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根耷拉着头,把门缝又拉大了一点,尴尬地说:“云姨娘,真对不起,相爷吩咐奴才今日清理书,你要”
她作出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向他做了个不用解释的手势,说:“知道,相爷今朝出门拜客去了!”
玉兰插上话说:“云姨娘是相爷请来帮你整理书的呢!”
阿根明知这纯系谎言,但他又不愿揭穿它,诚惶诚恐地说:“这可不敢当!”说着,又想把门关上。
她不动声色地对阿根说:“兄弟,明人不做暗事,直话直说了吧,我是想利用相爷出门拜客之机,上书楼看看书。请行个方便!”
阿根更为惶然了,说:“云姨娘,这可使不得,要提什么书,奴才找给你就是了!”
她摇了下头:“不,不用你费心,我要自己去找!”
阿根近似乞求地说:“若是让相爷知道了,奴才可吃罪不起呀!”
玉兰瞪了阿根一眼,逼视着他问:“你多次私自借书给云姨娘,就不怕吃罪不起?”
“不,不,云姨娘!”阿根红着脸分辩着,“你可说的是相爷的吩咐呀!”
“要是我要证明云姨娘没有这么说,是你讨好主动借给她呢!”玉兰不容反驳地又噼噼啪啪说开了,“你想读书,就上了书楼,凭的什么?还不是凭你妈是夫人的陪房!我去回相爷,说你”
阿根有口难辩地望着云姨娘。
“玉兰,别瞎说了!”她拦住了玉兰,“阿根想读书有什么不好呢!”她转向阿根,“我们早就被一根绳子串在一起了,阿根兄弟,是吧?你帮我取书,我很感激你,你就好人做到底吧!只要我们三人都不说出去,谁也不会知道的。”
阿根抵门的手松开了,玉兰“扑哧”一笑,匆忙从他面前溜了进去。她跟着也走了进来,吩咐阿根道:“你在楼梯口看着,有人来就敲三下门,我们就藏起来。”
阿根也只好点头应承。
“诗书四壁”已不能用来形容相府书楼的富藏了,只有用书林书海才比较确切。排排书架上陈列着整齐的书箱,按经、史、子、集四部分类排列,雅洁安静。多好的读书之处啊!她心里慨叹着,她的眼睛不由得放出了异彩,心里漾满了对书的崇拜和敬仰,倏忽之间,她感觉自己化作了一滴水,一粒微尘,融进了波澜壮阔、浑厚深沉的海水之中,无法找回自己了,她仿佛已不复存在了,只有缕缕轻纱似的爱,一派心灵的虔诚,一种热切的向往,希冀得到深邃博大之海的恩宠。
她在书海里遨游了两个时辰。当她捧着一册《汉乐府》读得忘情忘我时,门上突然响起了三下轻轻的叩击声。玉兰吓得直哆嗦。拉着她就往东墙根一只大书橱奔过去。一拉门,里面装满了字画。门外响起了相爷的声音:“小奴才,为何立在门外?”
玉兰往地上一伏,想钻进橱底下,可橱下空当太低,怎么也钻不进去。
“为何愣着不动?还不快快去开门!”
相爷的声音,使她猛然镇定下来,既然逃不脱,藏不了,还不如趁早把门开开。
门从里面开了,相爷甩开阿根搀扶的手,怒气冲冲地走进了门。阿根胆战心惊地尾随在后。
相爷一见她俩站在房中,立时火冒三丈,怒不可遏了,他对着阿根和玉兰吼道:“胆大奴才,如此目无家法!你们自己说,作何处置?”他没有去看她,说完就往太师椅上一坐,仿佛房间里根本没她阿云这个人似的。
阿根委屈地跪下了,玉兰也跪下了。
相爷怒视着阿根,申斥着:“不经主子许可,为何擅自开门?”
玉兰抢着回答:“回相爷,这不关阿根的事,是奴婢假传相爷的话,骗开门的!”
相爷一跺脚,冷笑了一声说:“好哇!胆子不小啊!”
“相爷息怒,这事与他们两人无关,是小妾思求读书,假借相爷之命,叫阿根开门的。若要治罪,求你就处治小妾。”她甜甜地叫了一声“相爷”,就跪倒在他脚前,娇憨地说,“是你教妾读诗书的呀!”
相爷怒气未减,任其扑伏在地。
虽然这已成为遥远的过去,那样的屈辱已不复再来,可每当那段生活悄然潜来的时候,即使是一闪而过,她仍然不寒而栗。两膝也隐隐感到麻胀,手就会情不自禁伸到膝头,仿佛她刚刚跪过才从地上站起来,她更加珍爱她心坎上的绛云楼了!它是她的寄望所在。她比过去任何时候更加勤勉,无书不读,无史不研,她读书已不再是为了那个幼稚而缥缈的女状元的梦,而是出于爱,出于对谦益知遇之恩的感激,她要借此扩大丈夫在朝野的影响,辅佐他再起东山。
第四部分 人有悲欢离合第60节 群子荟萃绛云楼(1)
人们仰慕绛云楼,海内学者共宗之,纷纷而至。有挟著请教的,有来探讨学术的,谦益接应不暇,常熟的旅馆都住满了来拜访他们的人。谦益让河东君出来接待应酬宾客。他介绍说:“这是柳儒士。”河东君有时貂冠锦靴,有时羽衣霞帔,出现在客厅里,会见四方名士、学者。她雄辩滔滔,应对自如,宾客无不为之倾倒。谦益有时请她外出代他答访赴约、唱和,河东君与宾客在客栈盘桓终日,他也毫不介意。
谦益有个远在泉州的门生,派遣仆人携带着礼品和书信,专程求教。原来门生在信中列举了古书数十条僻事,请求老师为他释惑解疑。
老仆钱五躬身走了进来,他捧着一只拜匣,举过头顶说:“老爷,又有客人求见。”自他自作主张挡了河东君的驾后,他就再也不敢擅自赶走客人。
谦益正在逐条回答那个泉州门生的提问,被一条僻典“惜惜盐”卡了壳。他没去接拜帖,也没去看钱五,心不在焉地问:“何人?”
“回老爷,”钱五看了看他和柳夫人,见他们都在埋头潜心学问,放低了声音回答说,“闽地南安来的一位游学士子。”
谦益仍然没有抬头,他的视线还在那条“惜惜盐”上,他向河东君书案方向抬了下左手,说:“请柳夫人代见一下。”
钱五把拜帖又捧到河东君面前。她伸手拿过拜帖,掠了一眼署名:郑成功?这是谁呀?好陌生的姓名。她没有多想,反正是仰慕绛云楼的学子!便说:“五爹,请客人到东小客厅待茶,我即刻就到。”
她不愿叫客人久候,没有去更换服装,就起身下楼,阿秀、阿灵相跟在后。
她们匆匆穿过曲廊,走进了过去半野堂书楼改建而成的小客厅。
厅内的一应陈设,全系紫檀木镂花、大理石镶嵌的桌椅、台、几。条几上两只画瓶插着几枝红杏,宣德铜炉中散放出淡淡的异木芳香,两个童仆在侍候客人。
阿秀打起帘子,河东君出现在门口,她微笑着对客人说:“郑公子,让你久候了!”
客人微微一怔,心里闪过一丝不快。他是仰慕钱虞山来的,为何让一个妇人来见他。可就在这刹那间,他心头不禁为之一亮,蓦然想到了久闻其名的绛云楼女主人,刚刚萌生的不悦,倏然荡涤无存了。他慌乱地立起身,不知如何称谓为好,犹豫地不敢冒昧上前。
河东君向他拱拱手说:“请郑公子见谅,拙夫有事外出未归,不能来迎见公子,深感遗憾!”
果然是闻名遐迩的河东君夫人,郑成功立刻迎上前,还礼说:“学生久闻夫人江南才女大名,今能拜见,学生万分荣幸!”
河东君略微打量了下客人,做了个优雅的请坐手势,自己就在主位上坐了下来。
她端丽的容貌,大家的风度,给了客人不同寻常的好感,他自我介绍说:“学生祖居福建南安,自幼随家父闯荡水上。旧名郑森,成功乃学生现名。学生出身戎武,可深感只有武韬而无文略,不仅不能执掌好将士,更谈不上好好报国效力。学生久慕钱学士文名,专程拜谒,欲求收在门下,朝夕聆教。”他说到这儿,又详述了他的家世,以及他如何从南都太学赶来。最后,他说,“请夫人向牧公转达学生之愿望,祈求恩准。”
进门时的第一眼,客人就给了河东君一个很好的印象,他微黝的脸膛,正正方方,宽阔的天庭,微向前倾,透着股英气,眼深眉浓,嘴唇线条棱角分明。瘦高的个条,儒服方巾,显得洒脱大方。一个有为的少年!经他自己介绍后,她才知道他就是海盗出身的将领郑芝龙的二十一岁的公子。
她微微一笑,回答说:“郑君戎武世家,有武韬,又欲求文略,思求济民匡国,千里迢迢来到虞山,柳是极为钦佩。”她端起香茶,呷了一小口,又说,“播扬学问,以儒学教化天下,乃牧翁夙愿,郑君如此旷达贤才,愿列于牧公门墙,牧公绝不会拒之于门外的。”她朗然一笑,“请郑君放心!”
成功起身拜谢说:“谢谢夫人!”
他们的谈锋又转向国家的形势,成功说了一些有关“索虏”、“流寇”的传闻,河东君又询问了一些海上军中生活,谈得十分投机。他们年龄相近,又同有一腔关心国事的热血,一见如故,相见恨晚。他们谈了很久,河东君才吩咐下人就在半野堂书斋为成功主仆安排好宿食,这才起身道别。
河东君一回到绛云楼就对谦益说:“牧翁,柳儒士又为钱学士收了一名高足,学士将如何谢我?”
“高足?何来的高足?”
谦益还在苦思冥想着“惜惜盐”。刚才,他亲自上楼查书,寻找它的出处依据,还是一无所得。一听河东君如此说,便放下正苦恼着他的“惜惜盐”,不解地望着她。
河东君朝他神秘地一笑说:“郑芝龙将军的公子郑成功!”并将成功给她的印象以及他们的谈话全部内容告知了他,又补充说:“是一个很有前程的有为少年!”
谦益很是得意,他早就知道海盗出身的将领郑芝龙,兵力雄厚,富可敌国。武将也仰慕他的文名,将儿子送到他的门下,这说明他在朝野的声望。他思绪的一端瞬间飞落到他的复起上。他正在调动一切力量和关系,四下活动,包括联络有实权的军中将领。不曾想到郑芝龙在这时送来了他的公子,真乃炎夏送风,锦上添花,他抑制不住内心的高兴,忙问:“郑生现在何处?”
河东君把她的安排告诉了他。
“我现在就去见他!”说着就放下了泉州门生的僻典。
河东君却摇了下头,阻止了他:“让他先歇息一会儿,午后再请他到这儿来相见也不迟。”
他立刻领悟了她的意思,虽然她没有明说,刚才你不愿见人家,现在又急着去见,人家不会说你势利吗?一缕微窘,在他脸上化作了一抹不易觉察的微红,他向夫人感激地一笑说:“老夫遵柳儒士雅旨。”他又记起了“惜惜盐”,佯装着突然忘了似的说:“今日不知为何如此健忘,怎么也记不起‘惜惜盐’的出处了!”
河东君暗自笑了,她明白了他的意思。回答说:“太史公腹中之书也有告穷的时候了?”她向他微微一笑,“‘惜惜盐’出自古乐府,是一种歌行体,盐,读行,大概是因为方音沿讹之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