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卧虎藏龙-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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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人年有三十来岁,身材短小,可是肩膀很宽,腰腿很结实。他穿的是青缎小夹袄,青绸单裤,外罩着一件青缎大棉袄。钮子不扣,腰间却系着一条青色绣白花儿的绸巾,腰里紧紧的,领子可是敞开着。头上一条辫子,梳得松松的,白净脸,三角眼,小鼻子,脸上永远有笑容。这人是近一二年来京城有名的英雄,姓刘名泰保,外号人称“一朵莲花”。
  他是杨健堂的表弟,延庆人,早先也跟他表兄学过梨花枪,也保过两天半的镖。可是他生性嗜嫖好赌,走入下流,还时常偷杨健堂的钱,便被杨健堂给赶走了。他走后足有十多年,杨健堂也不知他的生死,简直就把他给忘了。
  可是去年春间他忽然出现于北京城,先拜访德啸峰,后来又谒见邱广超,自称是特意到北京来找李慕白比比武艺。因为李慕白没在北京,也没人理他,他就流浪在街头,事事与人寻殴觅斗。后来被杨健堂发现了,便把他叫到镖店里。因见他在外飘流了十多年,竟学了一身好武艺,便要叫他做个镖头。他可不愿意干,依然在街上胡混。
  有一天,大概是故意的,他在街上单身独打十多个无赖汉,冲撞了铁小贝勒的轿子。铁小贝勒见他武艺甚好,就把他带回府内。一问,知道他是神枪杨健堂的表弟,是为会李慕白才来到北京,便笑了笑,留他在府中做教拳师傅。其实现在铁小贝勒已成了朝中显要,不再舞剑抡枪玩鹰弄马了。刘泰保也无事可做,每月又关三两银子,他就把自己打扮得阔阔的,整天茶寮酒馆去闲谈,打不平,管闲事。所以来京不足二年,京城已无人不知“一朵莲花”之名。
  他是每逢三、六、九,就来此看看他的表兄教武,如今又来到了,杨健堂就说:“要看可以,可是只许站在一边,不许多说话!‘,刘泰保就笑着。文雄跟杨小姑娘也都笑得闭不上嘴,因为他们都觉得刘泰保这个人很是滑稽,只要是他一来了,就能叫大家开心。
  当时杨健堂正颜厉色,好像没瞧见他似的,又抖了两套枪法。一朵莲花刘泰保在旁边还不住地说:“好!好!真高!”
  杨健堂收住枪式,叫文雄夫妇去练。文雄和杨小姑娘齐都低头笑着,仿佛无力再举起枪来。杨健堂就拿枪杆子顶着刘泰保的后腰,说:“走!走!你这猴儿脑袋在这里,他们都练不下去!走!”
  刘泰保笑着说:“我不说话就是了!难道还不许我在旁边看着吗? 真不讲理!”后腰有枪杆顶着,他不得不走,不料才走到门前。他还没迈出门槛,忽见有几位妇女正要进这院里来。
  杨健堂立时把枪撤回,不能再顶他了。刘泰保也吓得赶紧退步,躲到远远的墙根下。文雄和杨小姑娘正笑得肚肠子都要断了,他们立时也肃然正色,放下枪,规规矩矩地站着。原来第一个进来的旗装的中年妇人正是德啸峰之妻德大奶奶,随进来的是一位年轻小姐,身后带着两个穿得极为整齐的仆妇。杨健堂照例地是向德大奶奶深深一揖,德大奶奶也请了个“旗礼”蹲儿安,然后指指身后,说:“这是玉大人府里的三姑娘,现在是要瞧瞧我儿媳妇练枪。”
  此时靠墙根儿站着的刘泰保一听这话,他就不禁打了一个冷战,心说:爷爷!我今天可真遇见贵客啦,原来这是玉大人的小姐!玉大人是新任的九门提督正堂,多显赫的官呀!
  当下一朵莲花就斜着他的三角眼向那位小姐窥了一下,他更觉得找个墙窟窿躲躲才好,因为这位小姐简直是个月里嫦娥。她年约十六七岁,细高而窈窕的身儿,身披雪青色的大斗篷,也不知道是什么缎的面儿,只觉得灿烂耀眼,大概是银鼠里儿,里面是大红色的绣花旗袍。小姐天足,穿的是旗人姑娘穿的那种厚底的、平金刺锦的鞋,上面还带着闪闪的小玻璃镜儿。头上大概是梳着辫子,辫子当然是藏在斗篷里,只露着黑亮亮的鬓云,鬓边还覆着一枝红绒做成的凤凰,凤凰的嘴里衔着一串亮晶晶的小珍珠。这位小姐的容貌更比衣饰艳丽,是瓜子脸儿,高鼻梁,大眼睛,清秀的两道眉。这种雍容华艳,只可譬作为花中的牡丹,可是牡丹也没有她秀丽;又可譬作为禽中的彩凤,可是凤凰没人看见过,也一定没有她这样富贵雍容;又如江天秋月,泰岱春云……总之是无法可譬。刘泰保的心里只想到了嫦娥,可是他也不敢再看这位嫦娥一眼。
  此时杨健堂拘拘谨谨地到一旁穿上了长衣裳,扣齐了钮扣。文雄和杨小姑娘全都过来,向这位贵小姐长跪请安,都连眼皮儿也不敢抬。德大奶奶就向她的儿媳说:“你三姑姑听说你在这儿练枪,觉得很新鲜,要叫我带她来看看。你就练几手儿熟的,请三姑姑看看吧!”又向那位贵小姐笑着说:“请三妹妹到屋中坐,隔着玻璃瞧您的侄媳妇练就是了。外边太冷!”
  那位贵小姐却摇了摇头,微笑着说:“不必到屋里去。我不冷,我站远着点儿瞧着就是啦!”她向后退了几步,并由一个仆妇的手中接过来一个金手炉,她就暖着手,掩着斗篷,并斜瞧了刘泰保一眼。刘泰保窘得真恨不得越墙而逃,心说:我是什么样子,怎能见这么阔的小姐呢?
  此时文雄也躲到了一旁,杨丽芳就立正了身,右手握枪,枪尖贴地。她此时梳的是一条长辫,身上也是短衣汉装,脚虽放了,但仍然不大。还穿着很瘦的鞋,因为练武之时必须如此才能利落,练完了回到大宅内才能换旗装。当下她拿好了姿势,低着眼皮儿,继而眼皮儿一抬,英气流露,先以金鸡独立之势,紧接着白鹤亮翅,又转步平枪,双手将枪一捺,就抖起了枪法。只见枪光乱抖,红穗翻飞,杨小姑娘的娇躯随着枪式,如风驰电掣,如鹤起蛟腾,真是好看。
  靠墙根的刘泰保瞧得出来,这套枪法起势平平,但后来变成了钩挪枪法。行家有话:钩挪枪法世无匹,乌龙变化是金蟾。到收枪之时,杨小姑娘并没喘息,刘泰保却心说:这姑娘的枪法真是不错,只可惜力弱些。到底是个女人!
  此时那位贵小姐却吓得变颜变色的,几乎躲在了仆妇的身后,说:“哎哟!把我的眼睛都给晃乱了!”又问杨小姑娘说:“你不觉着累吗?” 杨小姑娘轻轻放下枪,走过来笑着摇摇头,说:“我不累!”那位贵小姐又问:“你练了有多少日子?”杨小姑娘说:“才练了半年。”那位小姐就惊讶着说:“真不容易!要是我,连那杆枪都许提不起来!”
  德大奶奶在旁也笑着说:“可不是,我连枪杆都不敢摸!你这侄媳妇她也是小时在娘家就练过,所以现在拿起来还不难,这武功就是非得从小时候练起才行。你还没瞧见过早先在这院子住的那位俞秀莲呢!手使双刀,会蹿房越脊,一个人骑着马走江湖,多少强盗都不是她的对手!她长得很俊秀。说话行事却一点儿也不像是个女的。”
  那位贵小姐微微笑着,说:“以后我也想学学。”
  德大奶奶却笑着说:“咳!你学这个干什么?我们这是没有法子,你大概也知道,是因为……不敢不学点儿武艺防身!”德大奶奶说着话,她们婆媳俩就把这位艳若天仙的贵小姐请到房中饮茶去了。
  靠墙根的一朵莲花刘泰保这时才缩着头溜出了大门,才走了几步,就听身后有人叫道:“泰保!”一朵莲花回头去看,见是他的表兄杨健堂也出来了。杨健堂气愤地向他说:“我不叫你到这里来,你偏要来,你看!今天弄得多不好看!我在这里倒不要紧,我已快五十岁了,又是他家的干亲家,你二三十岁,贼头贼脑的,算是个什么人?今天这位小姐是提督正堂的闺女,有多么尊贵,你也能见?”
  一朵莲花刘泰保赶紧说:“哎呀我的大哥!不是我愿意见她呀!谁叫我碰上了呢?他们这儿又没后门,我想跑也跑不了!”
  杨健堂说:“这地方以后你还是少来。别看德啸峰现在没有差事,可是跟他往来的贵人还是很多,倘若你再碰上一个,不大好。啸峰虽然嘴上不能说什么,可是心里也一定不愿意。”
  刘泰保一听这话,不由有点儿愤怒,就说:“我也知道,德五认识的阔人不少,可是我一朵莲花刘泰保也不是个缺名少姓的人!”杨健堂说:“你这算什么名?街上的无赖汉倒都认识你,人家达官显宦的眼睛里谁有你呀?”刘泰保拍着胸脯说:“我是贝勒府的教拳师傅!”杨健堂便也带着气说:“我告诉你的都是好话,你爱听不听!还有,你别自己觉着了不得,教拳的师傅也不过是个底下人,其实,你在贝勒府连得禄都比不了。你还想跟大官员平起平坐吗?见了大门户的小姐你还不知回避,我看你早晚要闹出事儿来!”二人说着话,已出了三条胡同的西口,杨健堂就顺着大街扬长而去。
  这里刘泰保生着气,怔了半天,骂了声:“他妈的!”随转身往北就走。他心中非常烦闷,暗想:人家怎么就那么阔?我怎么就这么不走运?像刚才的那个什么小姐,除了她的模样比我好看,还有什么?论起拳脚来,我一个人能打她那样的一百个。可是他妈的见了人,我就应当钻地缝。人家那双鞋都许比我的命还值钱,他妈的真不公道!又想:反正那丫头早晚要嫁人,当然她是不能嫁给我。只要她嫁了人,我就把她的女婿杀了,叫她一辈子当小寡妇,永远不能穿红戴绿!
  他受了表兄的气,却把气都加在那位贵小姐的身上了,然而他又无可奈何。人家是提督正堂的女儿,只要人家的爸爸说一句话,我一朵莲花的脑瓜儿就许跟脖子分家!死了倒不怕,只是活到今年三十二了,还没个媳妇呢!一想到媳妇的问题,刘泰保就很是伤心,心说:我还不如李慕白,李慕白还姘了个会使双刀的俞秀莲,我却连个会使切菜刀,能做饭温菜的黄脸老婆也没有呀!
  他脑子里胡思乱想,信步走着,大概都快走到北新桥了。忽听“铛铛铛”一阵锣声,刘泰保心中的烦恼立时被打断了。他蓦然抬头一看,就见眼前围着密密的一圈子人,个个都伸着脖子瞪着眼,张着嘴,呆呆地往圈里去看,人群里是锣声急敲,仿佛正在表演什么好玩艺儿。刘泰保心说:可能是耍猴儿的,没多大看头儿!遂也就不打算往人堆中去挤。
  可是才走了几步,忽然见这些瞧热闹的人齐都仰着脸叫好,他也不禁止步回头。就见由众人的头上飞起了一对铁球,都有苹果大小。一上一下,非常好玩。刘泰保认识这是“流星”,这种家伙可以当作兵器使用,江湖卖艺的人若没有点儿真功夫,绝不敢耍它。他便分开了众人,往里硬挤。
  卖艺的是个年有四十多岁,身材很雄健的人,他光着膀子,正在场中舞着流星。这种流星锤是系在一条鹿筋上,鹿筋很长,手握在中间,抖了起来,两个铁锤就在空中飞舞。这人可以在背后耍,在周身上下耍,耍得人眼乱,简直看不见鹿筋和铁锤,就像眼前有一个风车在疾转似的。刘泰保不由赞了一声:“好!”
  刘泰保一扭头,看到了在旁边敲锣的那个人,却使他更惊愕了。原来敲锣的是个姑娘,身材又瘦又小,简直像是棵小柳树儿似的。这姑娘年纪不过十五六,黑黑的脸儿,模样颇不难看。头上梳着两个抓髻,可是发上落了不少尘土。她穿的是红布小棉袄,青布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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