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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热情,同时又使另一个人漠然无动于衷。不论是电影上或绘画上的画面,都是如此。观赏者越是敏感,他对于这艺术作品的反应也越大,比起别一些较少感受性的人们来,他在这画面中所感受的也越多。同样是一幅黄昏的风景,可以使一个人感动得流泪,而对于另一个人,也许只不过是一幅普通的落日图而已。老练的商人他每每因不受普通的落日图所动情而自得——难道他也没有流泪的时候吗?——为了他的股票每日涨价一倍而高兴得流泪,或为了银行界与他断绝往来而失望得流泪吗?既是如此,那么所谓流泪就算是没有丈夫气或不该流泪等等,这些无谓的话又算什么呢?
事实上,有的人比别人敏感一点,正如提琴之分优劣一样。一件伟大的艺术作品是需要一个敏感的人去吸取其所能被人享受感受的全部的。一匹名马需要一个好的骑手,一支好的乐曲也需要一个能了解的音乐家或乐队指挥,他要能够从舒伯特的作品中领略到舒之所以为舒的全部柔和性,以及从勃拉姆斯与柴可夫斯基的作品中领略到勃之所以为勃及柴之所以为柴的全部感伤性。对书与作家来说,那情形亦然如此。每一个人对于一个优秀作家的领略,是绝对受着他的智力与感情的天赋所限制的。这一个人领略他这一点,那一个人又领略他的那一点,在读者与作者之间有完全相同的反应这种情形我们极少看见,正如我们难得看见一支乐曲与一个天才乐队指挥的默契有完全同样的反应一样。
不错,在这个人世间是委实有泪的,问题只是我们在什么事上流泪而已。世上有欢喜的泪,哀愁的泪,爱的泪,宽恕的泪,母子间离合的泪。有的人听了一个令人作呕的感伤故事会流泪,有的人则对于真正的美与仁慈流泪。但无论什么人他感到要流泪的时候就尽管流他的泪吧,因为我们在未有理智之前本是动物,而流一点眼泪,不论是宽恕的泪,可怜的泪,或因真正的美而感到欢喜的泪,对于他总是有一点好处的。
论花与花的布置
花的享受和花的布置似乎是和机缘有点关系的。花的享受和树的享受一样,第一步必须选择某些高贵的花,以它们的地位为标准,同时以某种花与某种情调和环境发生联系。第一是香味,从茉莉那种强烈而显著的香味到紫丁香那种温和的香味,最后到中国兰花那种洁净而微妙的香味。香味愈微妙,愈不易辨别出来是什么花,便愈加高贵。此外又有色泽、外观和吸引力的问题,这也有很大的差异。有的像肥美的少女,有的像纤瘦的、有诗意的、恬静的贵妇,有的似乎是用它们的妩媚去引诱人们,有的则在它们自己的芬芳中感到快乐,似乎以在闲静中过日子为满足。有的颜色鲜艳夺目,有的则表现着比较柔和的色泽。不但如此,花和周围的环境及开花的季节更有着密切的联系。在我们的心目中,玫瑰花自然而然和晴朗的春日发生关系;莲花自然而然和池塘边的凉爽的夏之晨发生关系;木樨自然而然和收获时的月亮与中秋节发生关系;菊花和残秋吃蟹的节季发生关系;梅花自然而然和白雪发生关系,而且它和水仙花成为我们新年享受的一部分。每种花生在其周围的环境中似乎是很完美的;爱花的人们最容易使这些花在我们的心中构成各种不同季节的图画,有如冬青树代表圣诞节那样。
兰花、菊花和莲花,与松竹一样,人们是因为它们有某些质素而选择它们的;它们在中国文学上是君子的象征。尤其是兰花,因为它有一种异样的美。在一切花类之中,梅花也许是中国诗人最爱好的,关于这种花,我在前面一节中已经谈过几句。据说梅花在众花中是占第一把交椅的,因为它在新年开花,所以在众花中占第一位。当然,人们也有不同的意见,牡丹在传统观念中是被称为“花王”的,尤其是在唐朝。在另一方面,牡丹因为颜色鲜艳,所以常常被视为富足和快乐的象征。而梅花则是诗人之花,象征着恬静而清苦的学者;因此前者是属于物质的,而后者属于精神。唐朝的武则天有一天大发狂妄之念,命令皇宫花园中一切的花儿应当顺着她的意思,在仲冬的某一天开花,结果只有牡丹敢违反女皇帝的命令,迟了数小时才开花,因此武则天下令把几千盆的牡丹花由西安(当时的京都)贬到洛阳去。有一位文人就只为了这个缘故同情牡丹花。牡丹花虽然失了宠,但是在一般民众之间还保持着它的地位,而洛阳也变成牡丹花的大本营了。我想中国人对玫瑰花之所以不太加重视,乃是因为它的色泽和形状属于牡丹一类,可是没有后者的华丽。据中国古代的记载,牡丹花可分为九十种,每种都有一个极富诗意的名字。
兰花和牡丹不同,象征着隐逸的美,因为它常常生长于多荫的幽谷。据说它有“孤芳自赏”的美德,不管人们看不看它,而且极不情愿被移植到城市里去。如果它被人们移植在城市里,它须顺自然的本性生长起来,否则便会枯萎而死。所以,我们常常称美丽的、隐逸的少女,或隐居山中、鄙视名利权势的大学者为“空谷幽兰”。它的香味是很微妙的,似乎并不故意要去取悦任何人,可是当人们欣赏它的时候,其香是多么飘逸啊!为了这个缘故,它便成为不与凡俗为伍的君子以及真友谊的象征,因为有一本古书说:“入芝兰之室,久而不闻其香。”因为这人的鼻子已经充满花香了。李笠翁说:欣赏兰花的最好办法,不是把它们放在各房间中,而是只放在一个房间中,使人们进出的时候享受它们的香味。美国种的兰花似乎没有这种微妙的香味,可是其花较大,形状与色泽亦较为华丽。我的故乡的兰花据说是全中国最好的,称为“福建兰”。这种色泽浅绿,上有紫色的斑点,花形比普通的兰花小得多,其花瓣只有一英寸余长。最佳最宝贵的兰花种名为陈孟良,与水同色,浸在水里几乎看不出来。牡丹的种类是以出产的地方为名的,兰花的种类则和美国花一样,以它们的主人为名,如“浦将军”、“申军需官”、“李司马”、“黄八哥”、“陈孟良”、“徐锦楚”。
种兰极难,其花又极纤弱易萎,人类公认它具有高贵的性格,其原因无疑地即在于此。在众花中,兰花如栽植稍有不当,最易枯萎。所以爱兰的人往往亲自种植,不把它交给佣仆去照顾。我看见过有些人照顾兰花,有如奉养父母那样地小心。一株极贵重的植物能够像一具极好的铜器或花瓶那样地引起人家很大的妒忌,一个朋友如果不愿分一些新枝给人家,也会造成很深的怨恨。中国古书中有一段记载说,一位学者因为朋友不愿把一种植物的新枝送给他,便实行偷窃,结果被捕入狱。对于这种情感,沈复在《浮生六记》里曾有过这么美妙的描写:
〖花以兰为最,取其幽香韵致也,而瓣品之稍堪入谱者,不可多得。兰坡临终时,赠余荷瓣素心春兰一盆,皆肩平心阔,茎细瓣净,可以入谱者。余珍如拱璧。值余暮游于外,芸能亲为灌溉,花叶颇茂。不二年,一旦忽萎死。起根视之,皆白如玉,且兰芽勃然。初不可解,以为无福消受,浩叹而已。事后始悉有人欲分不允,故用滚汤灌杀也。从此誓不植兰。〗
菊是诗人陶渊明所爱的花,正如梅是诗人林和靖所爱的花,莲是儒家学者周濂溪所爱的花一样。菊花开于深秋,所以在人们的心目中是具有“冷香”和“冷艳”的。菊花的“冷艳”和牡丹的华丽比较起来,其特色是显而易见的。据我所知,菊花共有数百种,宋代一位大学者范成大以极美丽的名字去称呼各种的菊花,居然造成一种风气。种类之繁多似乎便是菊花的特色,其形状及色泽俱有不同之处。人们视白与黄为菊花的“正”色,对紫与红则视为变体,所以比较低贱。白菊与黄菊的色泽产生了许多不同的名称,如“银碗”、“银铃”、“金铃”、“玉盆”、“玉铃”、“玉绣球”等。有的则用著名美人的名字,如“杨贵妃”和“西施”。有时它们的形状如女人剪短了头发一样,有时它们的爪须则和长发一样。有几种菊花比其他的菊花更香,最佳的菊花据说有麝香或“龙脑”香的香味。
莲花自成一类,据我看来,它是花中最美丽的花。因为,它的花与茎叶整个在水上漂着,夏季没有莲花可赏是不觉其乐的。一个人如果没有一个房子在池塘之畔,尽可以把莲花种在大缸里。然而,在这种情形之下,我们却很难享受莲花蔓延半英里的美景,它们弥漫在空气中的香味,以及花上的白色与红色,和点缀着水球的大绿叶互相辉映的妙趣(美国种的水莲和莲荷不同)。宋代学者周氏写了一篇小品文,说明他爱莲花的原因。他说莲花像君子,生于污浊的水中而保持着清白之身。他所说的话证明他是一个儒家的理论家。由实利主义的观点看起来,莲花的各部分都有用处。莲藕可以制成一种冷饮,莲叶可以包裹水果或其他的食物去蒸,莲花的形状和香味可供玩赏,莲子被人们视为神仙的食品,或剥出生吃,或晒干拌糖而食。
海棠和苹果花相像,与其他的花同样地得到诗人的爱好,虽则杜甫不曾提起这种产于他的故乡四川的花。人们提出过各种的解释,其中最可相信的解释是:海棠是杜甫母亲的名字,他为避讳起见,故不提起。我觉得只有两种花的香味比兰花更好,这两种花就是木樨和水仙花。水仙花也是我的故乡漳州的特产,此种花头曾大量输入美国,有一时期竟达数十万元之巨,后来美国农业部禁止这种清香扑鼻的花入境,以免美国人受花中或有的微菌所侵染。白水仙花头跟仙女一样地纯洁,不是要种在泥土里,而是要种在玻璃盆或瓷盆里,内放清水和小圆石,而且需要极细心的照顾的。说这种花里有微菌,可真有点想入非非。杜鹃花虽有含笑之美,却被视为悲哀的花,因为据说它是杜鹃泣血而化成的;杜鹃从前是一个男孩子,为了他的兄弟被后母虐待而逃亡,特地跑出来寻觅他的。
乔迁
我有一次搬进一家公寓去住。这在美国人听了,也许会说:“咦?有这事吗?”在英国人听了,也许会说:“啊,如此堕落!”可是作为一个中国人,我只对自己说:“没办法,这是我的命运。”
我是被迫搬进去的。我不愿搬家,如果我的邻居停止播放他的无线电收音机,我决不搬家。在平时,如果有邻居在偷窥你的房间,你可以关上百叶窗。要对付邻居们好管闲事的眼睛,你甚至可以在前面筑一堵高墙,把屋子改成堡垒,准备和全世界抗衡。如果你不要电话来打扰的,你可以用块破布塞住。可是对于那无孔不入、震屋欲破的无线电的音乐,你却是束手无策的。自从我的邻居买了一架收音机,我也能免费分听后,我便全由我邻居支配了。他能使我兴奋,能使我忧郁。他要听斯特劳斯和斯特拉文斯基的音乐,我也得听;他要听梅兰芳唱戏,我也只能跟着听;他什么时候觉得满意停止,于是我也停止。他特别喜欢珍妮·麦唐纳的《大军进行曲》。这简直是一种狂喘,他要我听,我也总听着,可是我终于受不了了。在上厕所的时候,听听莫扎特或孟德尔森的音乐是很好的,可是如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