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谭小影对输液的操作熟练而灵巧。她的手白皙柔软,手指纤长。30年前,林晓月就有着一双这样的手。那天,她正在溪边的石头上洗衣服,将满是肥皂泡的双手在溪水中浸了一下。那手再出水面时,简直像玉雕一样洁净透明。
“你老看着我的手干什么?”林晓月对着站在水边发愣的郑川问道。
“哦,”郑川不好意思地移开目光说,“我觉得你的手弹钢琴会很好的。”
“真的?”林晓月高兴地将手伸到他的面前,要他确认是否适合弹钢琴。郑川的心“怦怦”跳着,他想将这双玉雕似的手捂在他的掌中,他的脸红了,双臂却像灌了铅似的抬不起来,他已经无法动弹。这双手在他眼前光芒四射,捉住它像捉住光一样艰难。这需要等待,需要跋涉,需要神赐给他勇气。接触到这双手,郑川用了足足两年的时间……
郑川睁开眼睛,输液管里的药液正在一滴一滴往下滴,像记忆中渗出来的露水。穿着护士衫的谭小影正坐在旁边看画报,她显得冰清玉洁,郑川突然为刚见到她时便不怀好意地欲请她喝早茶而感到荒唐。
郑川从床上坐起来,谭小影立即将枕头垫在他的背后,这样半靠着舒服一些。他让她将手提电脑替他放到床上来。
“怎么,输液时还要工作?”谭小影问道。
郑川说不是工作,只是想看看电子邮件。他打开邮箱,没有新邮件到达。突然,他产生了一个强烈的想法,就是让谭小影也看看林晓月发来的邮件。
“这是林晓月写的?”谭小影好奇地读完前3封邮件后说道,“简直写得像诗一样。这样看来,她是你的初恋了?”
郑川感到有点羞怯,这种感觉他很多年没有过了。他可以将一个陌生女子带到房间,然后漫不经心地看着她脱衣服,还时不时地看上一眼电视。然而此时,他的羞怯心却因几封邮件而闪了一下,他避开谭小影的视线说:“算是初恋吧,但准确地说应该是单恋,如果不是收到这些邮件,我还真不知道30年前的她对我已经怀有那样深的感情。我们当时一切都是朦朦胧胧的,从没有进入过像现在的年轻人那样的恋爱。”
“但是,这些邮件怎么会在她死后才发给你呢?在医院时还有人给你送花,用的也是林晓月的名字,你应该了解一下这是怎么回事。”谭小影困惑地说。“无法了解。”郑川说,“也许是有人在替林晓月做这些事吧。”
郑川尽量将这件离奇恐怖的事解释得轻松一些,是不愿看到谭小影也受到惊吓,他没有将那封约会的短信打开给谭小影看,也是出于不让她太恐惧的考虑。昨夜,高苇去慧灵寺赴约和回到住处后的经历让他整夜失眠,他第一次体会到魂不守舍的滋味。早晨,迷糊中听见门铃响,开门时看见谭小影,他便暗暗吃惊了一下,因为他突然从一身清纯的谭小影身上看见了林晓月30年前的影子。他感到局促不安,她拿起他的手输液时他甚至有点战栗。他不敢碰她,但愿意长久地看着她。他愿意让她知道他和林晓月在一起的故事,向她倾诉,看着她凝神谛听的样子。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个上午和她在一起他有了重回早年的感觉。他担心正在发生的事让她知道后,她会因恐惧而不来他这里输液了。这一刻,他强烈地想每天能见到她。
“真有意思。”谭小影说,“谁在替林晓月发邮件和送花呢?只是,林晓月为什么不在生前向你表达这些早年的情感呢。”
“我们都不善于表达。”郑川说,“当时一切都是朦朦胧胧的,心里有很多话,可见面时却说不出来。”
郑川顿了一下,讲起了下乡第一年冬天发生的事。
那是一个赶场的日子,天很冷,飘着雪花。郑川照例向3公里外的小镇走去。乡下的生活劳累而又寂寞,所以赶场的日子成为知青的节日似的。卖点鸡蛋买回油盐是正当的理由,如果连这个理由也没有,大家仍然从大路小路汇集到小镇上去,在集市上挤一挤以解闷气。郑川也是逢赶场必去,因为在那里可以遇见林晓月,有时远远看见一眼便错过了,有时对面相遇,便可以打个招呼了。这样,林晓月的面容和声音足可以让郑川保留到下一次见面。
然而,郑川这一次没能看见林晓月。他在集市上挤来挤去,从镇东头到西头来回游荡了好几遍,才从一个农民的口中得知林晓月生病了,已经两天没有出门了,估计病得不轻。这个农民和林晓月同一个生产队,他是郑川所在生产队一个农民的亲戚。他没想到这个消息促使郑川做出了非常重大的决定,这就是登门看望林晓月。这之前,他从没去过她的房子。
他想给她买一只鸡和一些鸡蛋带去,这应该是病中非常需要的东西。然而,口袋里只有一点零钱,怎么办?他急中生智脱下身上的那件军棉大衣叫卖起来,立即有不少人围过来,大家都说这个知青一定是想卖棉大衣喝酒了。知青卖衣服给农民从来都很便宜,这件军棉大衣也很快成交。
郑川拎着一只鸡和装有20个鸡蛋的篮子向林晓月所在的生产队走去。他穿得单薄,却因疾走头上直冒热气,雪花落在头上瞬间便融化了,搞得头发湿乎乎的。十来里路转眼就到。
经田边的农民指点,郑川在一片竹林中找到了林晓月的住处。川西平原常见的茅草屋,推门进去后是厨房,里间是卧室,知青的房子几乎都是这种格局。他对着里间叫了一声林晓月的名字,她的回答显得非常意外。
她躺在床上,盖着棉被,露在外面的脸显露出病容。她问你怎么来了?他说听人讲你病了,我给你带点吃的东西来。几句话过后,他的心已经快要跳出喉咙,慌得不行,赶快闪到厨房里替她炖鸡。他做厨房里的事手脚特笨,从杀鸡、打理到生火将鸡炖好,天已经快黑了。他说你下床来吃点吧,我得走了。他看见林晓月的眼睛有点湿,更加不知所措。他走出屋,听见林晓月在背后喊,天快黑了,你小心点,别跌到沟里去。雪还在下,他的脸颊发烫,一点儿也不觉得寒冷。
谭小影听完郑川的这件往事,遗憾地说:“你们俩当时怎么不多说一些话呢?”
从记述往事的电子邮件到慧灵寺的约会,林晓月的身影离郑川越来越近。奇怪的是,郑川开始有的恐惧到现在却烟消云散,他完全忘记了怎样去探究这件事的不合常理,而是整日沉浸在对往事的回忆中。他变得声音低沉,动作迟缓,仿佛坐在海边的老人在眺望青春年少时的红帆。40多岁,他老了吗?往事使人变老。往事是时间投在地上的影子,凝视它时,人便有了沧桑感。
每天,长长的上午,他输着液,对着一个白衣天使讲述自己的往事。那些他早已忘记的往事像春草一样,从地里钻出来,开始是一小片,接着便蔓延开去。他沉迷其间,其实,除了谭小影外,他自己也是听众,他身兼讲述者和倾听者的双重角色。
偶尔,有电话将他带回现实。
“喂,我是高苇。郑总你身体好些了吗?昨天上面的领导来检查工作了,何林副总做的工作汇报。上面的领导好像对公司的工作不太满意……”
“知道了,还有别的什么吗?”郑川心烦意乱地打断了高苇的话。他知道有人趁他病休期间在公司兴风作浪。“和我明争暗斗,你们还嫩了点!”他在心里骂道。国企的人事关系从来就很复杂,他对此已见怪不怪。
高苇说话被郑川打断后一时有点尴尬。“其他没什么了。”她在电话里说,“只是我自己最近老不舒服,从慧灵寺回来后就感冒了,几天了还头痛脑热的,这倒没有什么,但你的办公室常传出奇怪的声音,像是有人在你的办公桌上翻动纸页,有时又像一个女人在捂着鼻子哭。我每次推门进去,但里边又什么也没有。这事我没对任何人说,不然公司里的人会说总经理办公室闹鬼,这话传到外面去不好听。不过我想,会不会是那个古董花瓶的原因,那个绘在花瓶上的古代女子,我现在真的不敢看她,看久了觉得她的眼睛会动似的。郑总,不是我迷信,这种被清代某座深宅大院里用过的东西,沾染了当时的阴气,会对人有影响的,我想还是把它拿走算了。”
“你可别动它。”郑川对着电话说,“那可是值钱的东西。什么阴气太重,你年纪轻轻的哪来的这一套。一定是你自己疑神疑鬼的,办公室没人怎么会有声音。没事,是你自己听错了。”
郑川放下电话后,在屋子里踱了一会儿步,然后坐下来喝茶。天已经黑了,客厅里的灯光照出空荡,一个家里如果只有男主人一人时就是这种感觉。本来,有商界朋友请他去赴晚宴的,但他拒绝了。这几天他就想一个人呆着,多少年来没有这个习惯了。在乡下当知青时,他倒是常有独自发呆的时候。
高苇的电话使他想起了买那个古董花瓶的情景,他是在众多的古董中一眼喜欢上这个花瓶的。古董店的王老板说,这是你的缘分,也许你前辈子用过它,所以一看见就眼熟。郑川说那我上辈子是某个府上的老爷或少爷了,每天有丫环往这花瓶里插花。王老板说那可说不准,谁能记得上辈子的事呢?不过你这样喜欢这花瓶,肯定是有缘分。这些话,当时只是随口的玩笑,现在认真想来,郑川反而觉得不是没有可能了,因为人如果真有前世,那他曾经用过这花瓶也完全可能。但是,人的今生记不住前世,前世还有什么意义呢?人是爱遗忘的动物,如果不是那些邮件,他连和林晓月的经历都差点忘记了。从这个意义上说,人的一生有点像掰包谷,掰一根丢一根,最后仍然是两手空空。
睡觉前,郑川坐在电脑前,想再读一遍那些神秘的邮件。那些30年前想听而没有听到的倾诉,现在他可以从邮件中慢慢地倾听。他仿佛坐上了一只逆水而上的船,到了那人迹罕至的上游,那里满是逝去的时光,让他惊诧而流连。
邮件打开后,他惊了一下,新邮件来了!仍然是林晓月的邮件,寄信邮箱名仍然是you…ling@shubao2。com(幽灵信箱)。他迫不及待地打开了这封新到的邮件———
人只有在年轻的时候,才有机会体会虚无缥缈的东西。你还记得那夜的星空吗?那些像金黄色的蜂群一样挤满夜空的星星,又亮又低,仿佛要掉到我们肩上来似的。
那处碾米房,你还记得吗?水轮机轰隆隆的声音听来像人的鼾声,因为我们离它很远了,我们在河边漫步。秋天,打米的人很多,我的那两筐谷子要等到半夜才能打。这样,与其在碾米房排队等候,不如到田野上去走走。你是专门来替我挑谷子去碾米房的,人多等候却给了我们一次意外的漫步。
人生的大事和小事怎么区分呢?那夜的漫步应该连小事也算不上,可是它却留在了我的生命中。我闭上眼便能看见那夜的星星,它使我们谈起了很多虚无缥缈的东西。
你说:“人要是没有眼睛,我们就永远不会知道天上有那么多星星。”
我说:“世界上有没有眼睛的生物吗?”
你说:“海里有,盲鱼。但它有嗅觉。地上也有很多,蛇也是不用眼睛的。”
我说:“感谢上帝给了我们五官。”
你说:“如果上帝再多给我们一些感官的话,也许我们看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