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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人有原罪,岂不是言人性本恶,是否太消极了些?中国人主张人是本善的,较积极,也较为正面。”我还将“人之初,性本善……”背给他听。结果这位教授不跟我讨论经典,只问我:“中国社会中有没有坏人?中国人会不会做坏事?”“会”“人性若是本善,恶从何来?”一句话把我问得哑口无言。我当然可以反问:“西方人会不会做好事?人若是本恶,善从何来?”但我也料及他定会说:“善从上帝来,你信上帝吧!”如此一来,不但辩论输了,也让中国儒家思想有点“灰头土脸”的感觉。
“人性本善论”过于幼稚、天真,且不顾现实,与我们的实际生活经验脱节。人性若本善?那么人为何要受教育?所做的善行又值得称赞吗?这些答案都是否定的。“人性本善”完全不符合我们的实际经验及初步反省。
自从和那位神学院教授谈论后,我始终在思索儒家思想的真正精神所在。何谓人性?在《论语》中,孔子很少直接谈这个问题,虽然他说了“性相近,习相远”这句话,但没有进一步阐释人性,因为当时没这理论的要求。换句话说,孔子的学生中没有人会想到这个问题的重要性,只有子贡曾提到:“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也。”(《论语·公冶长》)孔子没有跟他说人性方面的问题,为什么?因为子贡的资质不适合跟他谈人性,只有颜渊可以谈,但颜渊对孔子心悦诚服,且不幸早死,所以没有这方面的记录。
但孔子不谈,并不代表他对人性没有清晰的主张;相反,他对人性的观察是十分深刻的。他从经验界看到人有各种弱点。譬如“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不曾见过任何人爱好美德像爱好美色一样。爱好美色是生物性的本能,爱好美德呢?如果后者也是天性,那么它的力量显然不是绝对的或全面的,因此不宜说“人性本善”。顺着这一思路,孔子提醒人在每个阶段都要警惕:少之时,血气未定,戒之在色;及其壮也,血气方刚,戒之在斗;及其老也,血气既衰,戒之在得。《论语·季氏》人不能没有血气,血气有各种毛病,如此一来,怎能说“人性本善”?没有说“人性本恶”已经算是客气的了。
所以,孔子根本不曾说过人性本善,他只说过:“性相近也,习相远也”。“习”代表后天环境、习染造成的结果,人人有别:“性”代表先天本来面目。但是,既然是人所共具的先天本性,孔子为何不说“相同”,而说“相近”呢?答案一:如果人性原本具有某种可以称之为“善”的东西,则应该说“性相同”。换言之,如果有人主张“人性本善”,同时又宣称“性相近”,那么我们可以追问:“善”是“质”,还是“量”?是“量”才有程度多寡,才可说是相近。但是,善怎能以“量”来计呢?若是“质”,则非有即无,如何相近?答案二:人性并无善恶,只有“善的倾向”。就“倾向”而论,可以说人人皆具,但是敏锐程度各不相同。换言之,只要是人,就是向善的,他的内心“必然”会对某种状况感到“不安”或“不忍”。有些人见了落花就流泪,有些人不到亲自受苦不觉得难过,程度相去甚远,但是必定都有“不安”“不忍”的可能性。
事实上,“心安不安,忍不忍”是儒家人性论的基础,也是理解孔孟思想的入门关键。这个关键在孔子和宰我关于“三年之丧”的对话中体现得很明显。宰我质疑“三年之丧”,认为守丧三年时间太长。人文世界不行礼乐,礼乐随之瓦解;自然世界一年为循环之期,守丧何不也以一年为期?孔子听了,只问他:如果守丧一年,你就恢复平日的生活享受,吃好的,穿好的,“于女安乎?”你心里安不安呢?很多人讲中国禅宗“直指人心”,事实上孔子早就“直指人心”了。他没有跟宰我讨论“守丧三年”的人文与自然这些外缘条件,却把焦点指向人心,要看你内心安不安?结果宰我回答:“安。”孔子只好说:“女安则为之。”你心安的话,就那么做吧。
换句话说,孔子对人性的理解在于人心有“安”与“不安”的能力。人性不是静止的,人性是动态的、活泼的。因为做一个人最主要的特色在于他有自由,他可以选择。离开自由选择的能力,就没有人的问题。正因为人的可以自由选择,所以人心是“活的”,它有一个趋向,这个趋向受到阻碍时,就会产生反作用让内心觉得安与不安。那么,孔子为何认为守丧三年才会心安呢?宰我离开后,孔子谈了理由:“子生三年,然后免于父母之怀”,这十二个字正是我们了解儒家人性论的出发点。在孔子看来,人心对父母的深情是由具体的成长经验所孕生的。小孩子生下来到了三岁,才能离开父母的怀抱。生理上长期受到父母照顾,心理上也形成了与父母相互关怀的情感,始终会感念父母之恩,所以父母过世,守丧三年是很合理的。也就是说,“三年之丧”代表伦理,“于女安乎”代表心理,“子生三年”代表生理。人性是由生理、心理、伦理三者连贯而成。儒家人性论的焦点在于“心”之自觉能力,它是以生理为基础,并以伦理为发用的。由于心安与不安的程度,人与人之间确有不同,因此只能说“人性是向善的”,有的“向”力量强,有的“向”力量弱,这是因天生的资质与后天的遭遇不同而有所区别。
孟子对人性提出更为系统的解说。他对人性有一个很好的比喻:牛山之木尝美矣,以其郊于大国也,斧斤伐之,可以为美乎?是其日夜之所息,雨露之所润,非无萌蘖之生焉,牛羊又从而牧之,是以若彼濯濯也。人见其濯濯也,以为未尝有材焉,此岂山之性也哉?虽存乎人者,岂无仁义之心哉?其所以放其良心者,亦犹斧斤之于木也,旦旦而伐之,可以为美乎?其日夜之所息,平旦之气,其好恶与人相近也者几希,则其旦昼之所为,有梏亡之矣。梏之反覆,则其夜气不足以存;夜气不足以存,则其违禽兽不远矣。人见其禽兽也,而以为未尝有才焉者,是岂人之情也哉?故苟得其养,无物不长;苟失其养,无物不消。(《孟子·告子上》)
这段比喻论证力极强。他说牛山上的树木长得非常茂盛,但不幸的是它邻近都城郊外,有些人为了盖房子把树木砍光了;有些人放牧牛羊把花草吃光了。结果好好的一座山变成了秃山。请问:“秃”是山的本性吗?显然不是。那花草树木是山的本性吗?也不是,因为如果是本性,怎么会被砍光、吃光?在此,“花草树木”代表人性本善,“秃”代表人性本恶,两者皆不是山的本性。那么,山的本性到底是什么?是“能够”长出花草树木,只要给它机会,它就会长出新的芽。换言之,山本身并不显示本性,我们所见到的“秃”或“草木茂盛”只是山的现象。山的本性是只要有了雨水、朝露,新的芽就会长出来。若新的芽被吃光,变成秃山,再给它机会,山又会长出新芽,变成花草树木。因此,山的本性在于“能够”,而不在于“是”什么。“能够”就是一种潜能、趋势和力量。人也是一样,人的本性是善?是恶?都不是。人的本性是向善的,只要给予机会,且存养充扩,就是善的;否则“旦旦而伐之”,久而久之心灵也会麻木。儒家谈人性时,此点是非常精彩的,人性是种趋向,说明人生是开放的,永远是一种对自我的要求,且此种要求由内而发,不是由外在给予的。因此,人活在世界上就可以实现自我向善之本性。
也许有人怀疑,那也可以说人性向恶啊?因为人性只是“向”善而已,你也可以选择恶,那为什么说向善,不说向恶呢?举个简单例子:我今天早上起来,不孝顺父母,不尊敬兄长,心里觉得不安、不忍,这就证明人性向善。反过来说:我今天早上起来,不去杀人放火,不去打人、骂人,心里觉得不安、不忍,这是人性向恶。请问在一般情况下,我们是哪一种呢?当然是前者。再举个例子:在公车上遇到老人不让座,会觉得良心受煎熬,这便是人性之所在。因此,人的心是种趋向,如果不去做自己应该做的事,或者去做不该做的事,心里自然会产生一种压力,无法面对自己。这就是儒家的人性向善论。
2。
善是什么?
人性向善?善又是什么呢?这是儒家思想的又一重点。首先,善是一种价值。价值不在某个地方,它需有主体的选择才能呈现。例如这里有两个杯子,一个装钻石,一个装水,你说哪一个比较有价值?大家一般会说:当然是装钻石的比较有价值。但假使今天身处在撒哈拉沙漠中,水的价值恐怕就比钻石高太多了。因此,水和钻石不是没有价值,而是与价值无关,它们只是纯粹的事实,任何价值都需要经由人(主体)的选择才能呈现出来。譬如山上有一朵百合花,在没有人爬上这座山,看到这朵花之前,百合花只是存在而已,没有所谓美不美的问题。但是如果有人看到这朵花,说:这朵百合花真美,我喜欢它。在他喜欢的过程里,这朵花美的价值就呈现出来了。再譬如大家如果都说黄金比铁差,那么黄金的价值就会立刻贬低。其实,黄金、铁、石头、钻石有什么差别呢?对动物而言是没有差别的。你见过哪一只狗喜欢黄金或哪一只猫喜欢钻石呢?又或者哪一群鸟夏天往北飞或冬天往南飞的时候,会带着粮草走呢?只有人类在搬家时才会带着家当,选择这个,选择那个。因此,价值是人所特有的问题。离开了人类的世界,宇宙万物只是事实而已,不是价值。价值只对人类有效,亦即只有人类才可以让价值呈现。因为人有选择的自由,有了自由选择,价值才可通过选择而呈现出来。
善是一种价值,因此善也是人所特有的问题。离开人的世界,就没有所谓善的问题。以《鲁滨逊漂流记》为例,鲁滨逊是孤岛上唯一的人,不会有人评判是他是好人还是坏人,只有一个人活在世界上,无所谓好、坏。任何善或恶必须放在两个主体间的相互关系中才能呈现,离开了人群的脉络,则无善恶可言,人性是向善的,因此人也必须在人群中实现自我。这是儒家一个很重要的见解。
那么,人与人之间如何来判断善?这是一个大问题。譬如我们说一个人很孝顺,但他不一定是好的朋友;一个人是好的朋友,但不一定是好的老师;一个人是好的老师,但不一定是好的父亲。这是很简单的道理。一个人要把所有的“好”都做到的话,是非常困难的。所以当你说一个人好时,不能抽象的说他好,必须指出他对谁好,离开他所对的对象,他的善根本是空洞的,是假的东西。做善人可不可能?理论上可能,但实际上不太可能。因为善人必须满全一切适当的关系,把他所有相关的人对他的期许都完全加以实现,使其人际关系网上没有一点缺失,这才叫做善人。这其实是不太可能的,“不太可能”不是因为能力不够,而是因为一个人一生中要扮演的角色多种多样,但这些角色之间往往相互冲突。举个简单例子,一个男孩结婚后,发现他不可能同时做一个好儿子和好丈夫,就是不能满足两个人的要求。妈妈和太太同时要求你做不同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