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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一会儿,大厅里只有小强的哭声,和张歆安慰哄劝的低语。两个男人静静听着,看着,都不说话。
终于,小强不再哭了,倦倦地靠在妈妈肩头抽泣。
李元川看了看外面的天色:“天气不好,怕有风暴,你们既然来了,还请留下盘旋两日。”
程启淡淡一笑:“多谢盛情!为免家人挂念,我们还是早些回去的好。上岸前,为防万一,我吩咐船长等到天黑,倘若不见我们回去,就返回台湾搬救兵。李公子好意留客,可要让他们误会,就不好了。”
张歆点头赞同。
李元川望着她,沉吟片刻,毅然说:“我曾对我母亲发誓,除非自卫,绝不伤害一个明国人。我会亲自送你们上船,平安离开。在那之前,我想与张夫人单独谈话。”
倾诉(上)
“那时,母亲的情绪已经不大对头,时好时坏。好的时候,她会抱着我,教我读书识字,教我画画,弹琴讲故事给我听,还会给我做衣服。坏的时候,她会哭,会砸东西,尖叫着命我走开,说我害了她。有一次,她卡住了我的脖子,说要杀了我,再杀死她自己。等我从昏迷中醒来,看见她抱着我哭,求我原谅她。
“后来,我发现,只要父亲来过,哪怕他不出现在母亲面前,母亲的情绪就会失控。所以,那时候,我很讨厌父亲。
“父亲那时已经是熊本城的城主。他两个嫡出哥哥,一个死在战场,一个受伤不治。另外两个兄弟为了争夺继承权,互相刺杀。几位主要家臣都改而拥护父亲。父亲被叫回来继承城主之位。那时熊本城刚打了败仗,老城主受伤。为了结盟,父亲娶了另一位大名的女儿。父亲给我取名元川,给正妻生的长子取名宗次。
“在我六岁那年,有一天,父亲的正妻带着心腹找到了母亲和我的住处。我不记得那天发生了什么事,只记得母亲很紧张,一直把我护在身后,不让对方看见我。后来,父亲赶来,那个女人走了,母亲突然发了疯,侍从马上把我带开了。
“那件事以后,父亲派了一个武士来教我日语和剑道。在那之前,我所有的教育都来自母亲,只能听懂一些简单的日语。那个女人对我父亲说,这孩子连日语都不会说,根本不是日本人,怎么可能继承您呢?父亲受了刺激,加上觉得我已经长大,应该接受正式的教育。
“我母亲经过那件事,更加不好,发怒疯狂的时候更多了,非常排斥日本的一切。她不许父亲派来的武士接近我,一步也不许我离开她。她知道自己有时清醒,有时糊涂,干脆拿绳子把我和她系在一起。这样一来,我就成了承受她的情绪的第一个人。清醒的时候,她是最温柔的母亲,也是最勤勉的老师,恨不得把她学过的一切都教给我。糊涂的时候,她很狰狞。”
大约想起了当时情形,李元川脸上闪过幸福,惆怅,痛苦。
张歆眼里起了泪花,下意识用手捂住嘴,避免发出惊呼。被爱和恨,期待和痛苦,折磨得分裂的母亲。真不知小小年纪的他是如何过来的:“你母亲,心里是很爱你的。她,只是没法控制自己。”
“我明白。”李元川已恢复平静,嘴角噙着微笑:“我从来没怪过她。那些日子,其实是我这辈子最快乐的时候。只是,母亲她很苦。”
“父亲很怕她伤害我,又着急要开始我的教育,可他不敢把我从母亲身边带走。那样,母亲会完全疯掉,会死。我也不肯离开母亲。心腹家臣向他举荐一个懂得医术的明国人给母亲治病。
“父亲让人带话给母亲,说只要她把病治好,有关我的教育和将来,都听她的。母亲开始接受那个人的医治。喝了那个人开的药,母亲每天一多半时间都在睡觉,醒来也安静多了。
“母亲睡着的时候,就会有人送我去武士老师那里上课。父亲对我说,我必须学习,必须变强,才能保护母亲。只有我能保护母亲,因为,我是母亲唯一信任的人。
“我不喜欢那个明国人。母亲喝了她的药,总在睡觉,不跟我说话,不理我。可是,看见她睡着的时候,那么宁静安详,我又觉得这样也不错。
“我对父亲说,我要学会母亲想要教给我的那些,母亲不能教我了,你给我请老师吧。九州也有不少明国人,因为这种那种原因离开故土。父亲给我请的几个老师,据说都是有学问有本事的,可都不如母亲。不过,他们倒是让我知道该一步步读什么书。
“父亲为我弄来书,我就自己读,遇到不懂的,就趁着母亲清醒的时候问她。因为那些药,她不如过去机敏了,可还是很认真地教我。我看得出来,她很喜欢这样。父亲有时也指点我读书,他想要我学的东西,和母亲很不一样。
“自从母亲开始吃药,经常昏睡,父亲来得多了,有时还会留下过夜。有一阵,我以为自己和别的孩子一样,有父亲母亲,一个平静的家。只不过,我的父亲平常住在城堡里,我的母亲每天喝药睡很久。”
李元川停顿片刻,语气变得冷淡:“母亲又怀孕了。父亲很高兴。母亲开始被瞒住,后来知道了。她真的疯了,想尽一切办法折磨自己,再也不肯吃药,不让任何男人靠近她。包括我。
“我很讨厌她肚子里的孩子,觉得他毁了我的家,哪怕那个家只是个幻觉。没多久,母亲流产,她的身体从此垮了。
“我用刀对着父亲,不许他走进母亲的房间。如他所愿,我舍了命也会保护母亲不受任何人伤害,包括他。父亲果然不再来。
“之后几年,我和母亲平静地生活在海边。母亲的身体很不好,可她不肯见大夫,不肯吃药,什么药都不肯吃。她每天糊涂的时候,比清醒的时候多。好在贴身服侍她的仆妇有了经验,也尽责,设法弄来安神的食物给她吃,在她发狂的时候,看住她,不让她伤害自己。
“她清醒的时候,会问我读什么书,会问我对书里的话有什么看法。她虚弱得厉害,很瘦,仍然美丽优雅,头脑灵敏。
“我一直接跟着父亲给我安排的武士学习,却小心瞒住她。母亲不能教我武艺,而我必须学好武艺,才能保护她。
“可母亲最终还是知道了。那天,我从武士老师那里回来,来不及换衣服,就被母亲堵在房里。她看着我,一脸震惊失望。我听见她说,你终究还是成了倭人。
“我走上前想解释,她把我推开,跑了出去。那天夜里,她病倒了,再也没起来。”
张歆沉重而无奈地叹气:“这个事,你母亲错了。然而,不能怪她,只能怪她受的教育。她想反抗命运,想通过对你的培养和影响,来反抗她不得不承受的命运,想让你做个明国人。可你承继了她,也承继了你父亲。你是明国人,又不是明国人。你是日本人,又不是日本人。你就是你,李元川。我可以理解她的想法,但不能赞同。”
“谢谢!”李元川眼中诸多情绪,深深地望着她,随即又沉入往事:“她一开始不肯见我。我在她的门口跪了一夜,才见到她。我告诉她我为什么要学武,求她相信我,如果不信,怕我长大为祸,不如现在把我杀了。
“她看了我很久,让我发誓一辈子不伤害明国人,不强迫女人,除非是为了自保。等我发完誓,她要我答应,在她死后,把她烧成灰,送回松江。
“我很害怕,求她不要死。她说她总有一天会死,不过让我先答应下来。她又询问我的功课,然后打发我去睡觉。
“从那以后,她不吃不喝,牙关紧咬,灌也灌不进去。父亲赶来看她,她闭着眼睛,不说话。
“临终前,她虚弱嘶哑地问我记不记得答应过她的话。我说记得。她笑了笑,闭上了眼睛。”
李元川说完,略带嘲讽地问:“你还相信我母亲的生命里真有美好这回事吗?”
张歆想了想,笑着说:“真有,还不少。”掰着手指开始数。
“首先,她美丽。当然,就像你说的,你母亲一生为美貌所累,红颜薄命。可你要知道,没有哪个女人不希望自己美丽。女人为了自认的美,什么都敢试,什么都肯做,刀子剪子夹子毒药都能往脸上招呼。可很多女人费这么大劲,到头来还是不美,或者美不了一阵就变得更丑了。你母亲什么都没做,生下来就拥有这笔财富,还传给了你。就这一条,你信不信,很多女人愿意跟她换。”
李元川不同意,却又觉得无法反驳。女人,好像是这样的。
“不管李家出于什么目的,给了你母亲最好的教育,很多的宠爱。在遇到你父亲前,她一定是很快乐,很风光的,走到哪里都是瞩目的焦点。到了议婚的年龄,那么多世家公子,等着被她挑,而不是她被男人挑。你知不知道,女人虚荣。很多女人,拼了一辈子,不过想做一天主角。你母亲天生主角命,简直让人嫉妒。”
她从女人的观点说事,李元川真没法异议,只得笑笑。
“遇到你父亲,表面看来,你母亲好运到头,不幸开始。可也是避免了原来的不幸,得到了一样宝贵的东西。不是你父亲,你母亲就嫁进那个候府了。大宅门的日子,表面风光,其实不是那么好过的。从那父子俩后来的反应看,也不是真有情义,懂得珍惜的。你父亲强盗出身,手段虽然下乘,倒是以他的方式在意着迁就着你母亲,有始有终。你父亲的情义,也算难得,虽然对于你母亲来说,只是不堪。”
李元川目光微闪:“你觉得母亲应该被父亲的深情感动,接受他吗?换成你,会接受吗?”
“感情,没什么应不应该。被感动,接受,就不是让你父亲念念不忘的你的母亲了。你父亲除了爱她的美丽,更敬重她的骨气硬气吧。至于我,不及你母亲美和善,报复心肯定是强得多。”
“还没说你母亲一生中最美好的呢,那就是你。小强长得肯定没你好看,将来能有你一半能干坚强,我就满足了。”
李元川楞住,苦笑。话题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压在心里这多年的不堪往事,得到一个机会倾诉出来,面对她,竟能心平气和地说完曾经让母亲与自己痛不欲生的矛盾纠结,李元川觉得心头松快不少。那些事,那些情,不再那么沉重。那些岁月里,确曾留下幸福的感觉,美好的回忆。母亲的人生,甚至父母的纠缠,也确实有值得圈点的地方。
倾诉(下)
“后来呢?你母亲去世以后?”张歆听故事上瘾了。
最难的部分都说了,李元川接着满足她的好奇:“母亲去世时,我十四岁。父亲带走了她的骨灰,送我去修行。十八岁,我打败三个师傅,艺成出师,去熊本城找父亲讨要母亲的骨灰。
“我要履行对母亲的诺言,送她回松江。父亲反对,说李家根本不在意她,折磨了母亲十五年的心头苦,可以说都是李家逼的。我不管,我只知道母亲想回松江,叶落归根。
“我和父亲对了一仗。父亲武艺高强,富有经验,可毕竟年纪大了,做了这么多年大名,已经很少亲身作战,又怕伤了我,手下留情。最终,我击败了父亲,带着母亲的骨灰去了松江。
“我没去找李家,而是托人在李家老宅附近买了一块地,建了个小庄园,将母亲葬在后园。我本想陪着母亲安静地守孝三年,又不得不遵从父命,接手熊本帮。
“自父亲返回九州,熊本帮实力大减。大田很忠心,可能力魄力都不足,能撑那么多年,也算不容易。
“打却仇敌,凭借武力,让熊本帮重新在海上立足,不难。难的是存活下去,履行对大名的义务,又能不骚扰明国沿海。我一面与海盗中最强的明国人协议,一